“奥,你要回去了啊”,江雪墨轻声道,落了半个步子跟在谈云烨身后,等到快要上车的时候,才突然想起来什么事,赶忙道:“你等一下,我和我同学说一声,以往都是搭她家的车去公交车站的。”
江雪墨转身,谈云烨扯住他的书包带,“书包,先给我。”
江雪墨不好意思地抿嘴笑了笑把书包递给他,才匆匆去马路斜对面那边找同学了。
他垂着眼,把玩那块被他折起来的卡通创可贴。
其实,他想去接夏棉的。这么大的雪,那40分钟的土路一定是泥泞不堪坑坑洼洼不知要走多久。但他知道,夏棉不会上车。
欢快的鱼群涌向各自的怀抱,直到路上的车都散得零零星星夏棉才背着个大包、提着个大包慢吞吞地走出来,见到他,似是惊喜又似是惊讶。
“为什么不带他一起出去读书呢?别的城市也有高中可以念啊。”一起逃离那个家,逃离那个男人不好吗。这句话,谈云烨没有问出口。
江雪墨背靠在墙上,垂下眼睛时,那双弯弯的月牙眼显得很落寞,“出去或不出去,都一样的。”
一种悲戚又无可奈何的苍凉从江雪墨身上流露出来,将谈云烨感染。也是,那样一个父亲,怎么可能两个都放出去呢,即便放出去,他也找得上门,像是鬼影一般,阴魂不散。
谈云烨眯了眯眼,知道肯定是江雪墨送的,没事,夏棉说是他送的就是他送的好了。谈云烨拿着靠近鼻尖闻了一口,视线落在夏棉嫣红的唇瓣上,“谢了,很甜。”
“离我哥远点,记住了!”夏棉恶声恶气地撂下这句话,又噔噔噔跑回去了。
谈云烨看着那背影,摇头笑了笑,我离他近点还不是为了离你近点。
谈云烨勾了勾唇,“你们上去吧,看你们上去了我就走。”
“那你路上注意安全。”江雪墨嘱咐道。
谈云烨看着两人上了楼,然后转身慢慢离开,走了一会儿,忽听得后面有追上来的脚步声,他回头一看,惊喜又诧异道:“夏棉?”
谈云烨看着他写满抗拒的后脑勺,忍不住翘了翘嘴角。
这个时候的他还单纯地认为夏棉只是个兄控,才闹小脾气。
三个人走到了楼下,夏棉和江雪墨一人接过一只包,江雪墨看了一眼楼上,又看了一眼谈云烨,似是有些为难,“棉棉,爸爸今天回来了吗?”
夏棉瘪了瘪嘴,挤到两人中间,拉起江雪墨的手,“你和他成朋友,都不告诉我的吗?”
这巷子本就逼仄,三个人并排走就有点挤得慌,更何况谈云烨还扛着两个大包,他只好落后一步走在两人身后,听着江雪墨哄孩子。
“好啦好啦,你在他那当模特不也没和我说吗?”江雪墨晃晃他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两只手套来递给夏棉,“你看,这是谈云烨送的新年礼物,还有你一份呢,你挑一个喜欢的呗。”
谈云烨正要说什么,忽然见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向这边跑过来,穿着一件旧了的红色冲锋衣,白雪落在他的头上、肩上,银光点点映着红衣烈烈,像是雪夜里的一簇火光,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木樨和梅子的香气也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清晰,能看见他被冻得通红的鼻尖、唇瓣,和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睫毛尖上还挂着雪花……
谈云烨想,我会回来的,一定会。
“哥!你回来了!”他跑到江雪墨面前站定,目光落在了江雪墨拽着谈云烨袖子的手上,然后目光上移落在了谈云烨的脸上,蹙着眉,像是疑惑。
谈云烨从后座拿出来两个包拎上,江雪墨要接过来,谈云烨已经往前走:“走吧,好歹我是个alpha,别的没有,力气多的是。”
两个人在狭窄的巷子里穿梭,地上的雪已经被踩得又脏又泞,一不注意就滑一跤,谈云烨穿着马丁靴不怕,江雪墨还穿着一双板鞋,没走两步差点滑倒幸亏谈云烨眼疾手快扶了一把,“小心点,走不稳就拽着我衣服,你要不嫌弃,挽着我胳膊也行。”谈云烨把包换了个手拎,空出只胳膊递给他。
“……我不……我拽衣服就好了。”江雪墨小声道,然后轻轻拽住了他的袖子。
良久,才听到江雪墨轻轻地说:“遇到你的人,也很幸运。”
谈云烨勾唇,“有人真的会这么想就好了。”
“是真的。”江雪墨认真道。
“你准备考去哪儿?在哪个城市读书?”谈云烨问他。“温城没有大学吧。”
“阳城,阳大。”
“我记得你成绩很优秀啊,就去阳大?”谈云烨诧异道。
他在担心,在害怕,给所有怀有善意接近他的人招致厄运。
江雪墨的话隐去了很多信息,甚至在包括江雪墨他自己,也对很多信息一无所知。
但谈云烨却能从这一隅窥见和想象夏棉所背负的黑暗到底有多么庞大。
我那会儿第一次挨打心里正委屈难过,顾不上宽慰他,只说别想这些有的没的,后来越想越不对劲,翻遍了所有房间找不到人,等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蹲在城南的棉花地头,晚一秒,那把水果刀就割破了他的手腕,可能我就再也没有一个叫棉棉的弟弟了……
在我心里,他早就已经是我的亲弟弟了,在这个世界上,肯无怨无悔和我相依为命的也只有他……”
谈云烨听了,心里百味陈杂。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好像被人无条件地爱和保护了,我觉得很羞愧……尽管很害怕,但我觉得如果赶走这么一个懂事又善良的弟弟,我以后一定会很后悔。
我问他为什么继母对他不好,他说‘因为妈妈说我只是个beta,爸爸不需要beta不喜欢beta,爸爸因为我扔下了妈妈’。我不理解,因为我自己的母亲就是beta……后来每次见到继母偷偷打他的时候我会冲上去,继母从不打我,也没再打过他。
只是好景不长,父亲一次出差中受了重伤,继母就在这个时候离开了我们,还卷走了父亲辛苦攒下的买房的钱,用父亲的名义欠下了一堆贷款,消失得无影无踪……家里所有的东西都被用来还债了,父亲想把棉棉扔掉,我求了很久……
“想,你说,我听着。”谈云烨温声道。
江雪墨看着窗外的皑皑白雪,似是陷入了回忆,“我的亲生母亲是个beta,生下我以后,身体一直很不好,常年缠绵病榻,很少有精力照顾我,后来我八岁那年母亲因病去世了,一年以后,父亲和一位omega再婚了,然后我就遇见了小我三岁的棉棉。继母对我很好,甚至比亲生母亲还要好,一开始我对这位小三岁的弟弟并没有什么感情,只是希望这位美丽又温柔的继母能一直陪在我身边,所以我才有意地接近这个弟弟讨好这个弟弟,棉棉也如我所愿地成了我的跟屁虫,又乖又甜……
我问他,‘愿不愿意把妈妈送给我’,他第一次跟我摇头,说不要,我只是逗他可也会觉得他小气,然后他就从口袋里掏出了两枚一看就藏了很久的糖送给我,说‘只有好的才送给哥哥’,我那时觉得古怪,难道继母在他心里不好吗?
谈云烨瞟了一眼,看他只是把玩,“怎么不戴?不喜欢?”
“喜欢的”,江雪墨道,“想让棉棉先挑。”
谈云烨翘了翘嘴角,“你这个哥哥对这个弟弟倒是很好。”
谈云烨的手重重地抖了一下,夏棉就在这一瞬抽身而去。他像是被人狠狠地抽了两耳光,脸庞火辣辣的烧得慌。
他明明知道夏棉的处境,却只顾着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意愿,出口伤人。夏棉在两条路中,选择了一种不堪的方式,或许只是为了守护他仅有的干净纯粹又珍贵的东西。
他的话,简直太混账了。谈云烨给了自己两耳光。
谈云烨把书包丢进车里,靠在门上等着他,看见江雪墨和一个身材高挑长相美艳的女同学说了两句,那女同学向他这边看过来,谈云烨友好地微笑点头招了招手,那女同学似是打量了他两眼,笑眯眯地跟江雪墨说了什么,江雪墨捂住了她的嘴回头看了一眼,两人又说了两句,这才终于跑回来,上了车。
谈云烨翻出两双新手套递给他,踩下油门发动车,“提前送你俩的,新年礼物。挑一双你喜欢的戴上吧,车里有空调,你手凉冰冰的,一会儿发痒。”
过了很久,江雪墨才小声的说了句谢谢。
他招了招手晃了晃手上的车钥匙,“嗨,下雪了,听说你们放寒假,我来送你回家。”
江雪墨穿着件很单薄又过时的羽绒服,脸被冻得红彤彤的,还晶亮亮的,像那双眼睛一样,“你特意来接我?”
“朋友嘛,不是马上过年了吗,我也要回去了,走之前想跟你们道个别。”谈云烨接过他手上的包,“走吧。”
他在温城待了半年,临过年的时候要回芸城,也许走了就不会再回去,翻来覆去想了很久,还是决定去和夏棉道个别。
那天温城下了大雪,鹅毛碎纸片似的窸窸窣窣落个不停,积雪厚厚的一层,踩在地上咯吱咯吱的,银装素裹的样子,终于将这个割裂开来的城市装扮得浑然一体,好像再没有什么鸿沟与差距。
他在江雪墨的校门口靠着树等了很久,头发和羊绒大衣上落了厚厚的一层,校门口的车越来越多逐渐将路堵得滞塞不通,站在一群急切的家长中间,他显得格格不入。
夏棉塞给他一只热气腾腾的烤红薯,“离我哥远点。”
谈云烨没计较他这句闹小性子的话,冒着香气和热气的红薯将他的心烘得暖烘烘的,他晃了晃手上的东西,“你送给我的?还是你哥送给我的?”
夏棉瞪了他一眼,难得像弓腰哈气的炸毛的猫似的,“我!”
“你怎么知道我成绩的?”江雪墨同样诧异。
一时不察谈云烨说漏了嘴,打哈哈道:“不是你告诉我的吗?你忘记了?好了,你还没跟我说为什么去阳大念书。”
江雪墨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似是在疑惑自己什么时候和他说过这些,“因为阳城离这里很近,我有空的时候都能回来看看棉棉。”
“回来了。”恶声恶气的。
谈云烨猜到八成是根本没回来,也不为难江雪墨,温声道:“那你们两个回家吧,我就不上去了”,他看向夏棉,“新年快乐,夏棉。”
夏棉没吭声,江雪墨杵了杵他,他才不情不愿道:“嗯,你也是。”
“哼。谁稀罕。”夏棉不情不愿地嘀咕。
“那我替棉棉选,这副蓝色的给你好不好?”
夏棉没吭声,后脑勺都写着拒绝。
江雪墨松开谈云烨,谈云烨看着他被雪冻得清润的脸庞道:“今天下大雪,听说你哥哥放寒假,担心路不好走,我送他回来。”
“你怎么知道我哥哥放寒假?”夏棉蹙眉道。
江雪墨拉了拉夏棉的手,“棉棉,谈云烨是艺术馆的常客嘛,熟了之后就成朋友了,只是过年要回家所以想来和我们两个道个别。”
谈云烨放慢了脚步,正走着,听见江雪墨问:“你过年后,还回来吗?”
谈云烨呼出一口白气,看着这长长窄窄巷子里的灯火,听着里面一如既往的吵闹呼号,“不知道,可能吧。”
“那……提前祝你新年快乐了啊……”
“好好好,是是是”,谈云烨踩下刹车,前面的路太窄已经开不进去,他边解安全带边道:“新一年,祝我们都幸运好不好?”
江雪墨似是才回过神来,发现这居然是自己家的街口,“你怎么知道我家住哪儿的啊?”
谈云烨心道我不仅知道,我还闯进去过呢,只是嘴上哄骗道:“上次你不是被我撞伤了吗?我不放心你们,就一路跟过来了。”
车子掠过一条又一条阴暗的胡同,即便是这种小地方,也被洁白的雪温柔覆盖,也被雪光温柔照亮。
夏棉长在夹缝里,照不到光,也不需要云,或许只有雪才愿意光顾并照亮他的角落。
“夏棉遇到你,的确是他最幸运的事。”谈云烨说,声音有些干涩。
夏棉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却一直在不断地被人抛弃·,好不容易有了一个肯留下他的江雪墨,也似乎因为他的关系变得不幸。
他可能在无数个夜里问自己,自己是不是不被需要的,是不是只会给别人带来噩运……甚至于可能对于那个抛弃他的母亲、家暴他的继父,他都怀有一种深深的赎罪和愧疚的心理,在他的认知里,如果那个继父没有留下他和他母亲,或许会过上平凡但幸福的生活,江雪墨的命运也不会因此变得悲惨。
所以他的自我价值认知才很低,所以他才只做交易不接受好意,所以他看似亲和却总是游离在外,所以谈云烨才总是走不到他的心里去。
后来我们就搬了家,棉棉甚至辍学了一年,最穷的时候我们一连几天都吃不上饭,有一天棉棉带回来一包玉米,满满当当,我问他哪儿来的是不是偷的,一直把人给问哭了,他才说是跑到城南外围的玉米地里帮人收庄稼了,掰了两三天……
他脸晒得都蜕皮了,手上磨得全是水泡和割伤的裂口,个子又矮,脸上脖子都被划得全是血道……他那个时候才11岁,但出了事默默出力的人不是我,反倒是他……
后来,父亲……父亲的状态也变得越来越差,有一天喝醉酒失手打了我,我永远记得那天晚上,棉棉拉着我说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话,他说‘遇见哥哥是最幸运的事,但是我是个灾星,会夺走所有人的好运,夺走了妈妈的,夺走了继父的,夺走了哥哥的,我希望哥哥能重新幸福’……
直到有一天晚上我起来上厕所,发现弟弟不在身边,走到客厅的时候听见有很小很压抑的哭声,我躲在墙后面看见棉棉被继母捂着嘴按在沙发上又拧又掐,那个一向说话都温声细语的继母,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似的,又凶又疯,披头散发。
我很害怕,转身就悄悄回了房间,不敢去上厕所也不敢睡,不知道过了多久,绵绵才悄悄地回来贴着我的背躺下,我很怕,有一天也会像棉棉一样在晚上被继母按着打,想哭想叫爸爸都没有办法……
所以第二天我问他,‘如果我让爸爸赶你们走怎么办’,他的表情像是快要哭了,但还是乖乖点头说‘我们会走’。
“因为棉棉很好”,江雪墨提起他,脸上的表情很柔软,“我有跟你说过我们两个小时候的事吗?”
谈云烨摇摇头,“只知道你们两个很亲。”
“你想听我说吗?”江雪墨轻声问。
谈云烨又是很久没敢再去找夏棉,只能变换方式暗中帮助他。他知道江雪墨长期那个艺术馆兼职打工,偷偷每个月加一部分钱到他工资里面去,让人告诉他是正常涨工资了。偶尔会假装去艺术馆里逛一逛,和江雪墨聊聊天,旁敲侧击的问一些夏棉的近况。他得知了江雪墨在城北的一所高中念书,还有半年要毕业,他要上大学而夏棉要念高中,急着攒钱的地方多得是,打听到了自己外祖母是在那所高中毕业的,便撺掇着外祖母回馈母校成立了个奖学金,江雪墨品学兼优,按条件刚好入选。
只是突然有一天,他去展馆的时候,江雪墨问他工资的事情,谈云烨被逼问得无法,只好跟他说:“就当是借给你的,等你以后大学毕业工作了再慢慢还,助学贷和这个不一样么?”
江雪墨看着他欲言又止,最终道谢收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