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棉从喷泉池台上站起来,揉了揉脸,走向谈云烨,边走边道:“让我看看画了一下午画得怎么样?坐了一下午坐得屁股都麻了。”
谈云烨赶忙收起画板,“下次再给你看,还有一些地方需要我回去修改润色。”
他以为夏棉会坚持,连怎么应付他的借口都想好了,哪知道他只是淡淡道:“你们艺术家就是追求完美,不过下次就不用了,反正我也看不出什么。”
但谈云烨想,应该不会是多么兴高采烈的。
一条四十分钟能走完的路,他从薄暮冥冥走到了星光闪烁。
所以到了约定的那天,谈云烨突然就舍不得画那样一幅画了。本来他是想再雇个alpha重现那天的场景的,但是无论如何他是下不去笔了。
不知为什么,谈云烨并没有上前去,就这么尾随了他一路,终于在暮色四合星光点点的时候看到了夏棉的家。
尽管他早有预料,可还是忍不住惊讶,他住的地方,简直是城中村里最像贫民窟的地方。
全是摇摇欲坠的危房,衣服被褥搭满了整条街巷逼仄的上空,各种线路凌乱交叉,走在里面,仿佛空气都被挤榨干净,让人窒息得喘不上气来。小孩在里面蹦蹦跳跳你追我赶,走在街上能清清楚楚地听到谁家在欢声笑语谁家在争吵不休谁家在大打出手……
谈云烨这种过惯了锦衣玉食日子的人,简直大开眼界,准备赶紧逃离这地狱一般的地方时,那紧闭的校门打开,身着校服的孩子们从中鱼贯而出,欢声笑语好不热闹,听着像是周五放学回家。
隔着人群,谈云烨几乎是一眼就看到了夏棉,规规矩矩地穿着蓝白色的校服,和一群人走在一起说说笑笑,脸上竟然还有两个小酒窝。看着天真阳光又乖巧稚气,完全看不到那天那个在阴暗巷子里出卖腺体的少年的半点影子。
他迎了上去,夏棉却像是不认识他一样从他眼前走过,一眨不眨。
可夏棉对他的帮助并不感激,“你是谁,多管闲事,快出去。”这是夏棉醒来之后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那个被他打倒在地痛苦呻吟的男人已经摇摇晃晃地爬起,指着他的鼻尖恶狠狠地咒骂:“闲得蛋疼的玩意儿?滚出老子的家!他妈的老子管孩子关你屌事!”随手抄了个烟灰缸直奔谈云烨门面,·谈云烨躲闪不及,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没有传来,夏棉不知怎么用这副半残的身体挣扎起身,用他已经伤痕累累的后背替谈云烨挡下了一击,他闷哼一声,“快走。”
夏棉被他按着头掼在装满水的盥洗池里拼命地挣扎,江渡横拿着裤腰带没命地往他背上摔打,嘴里不干不净地破口大骂“蛀虫”“小畜生”“丧门星”“累赘货”“贱人的贱种”“没人要的垃圾玩意儿”……
夏棉的衣服被抽得破破烂烂黏在了血肉模糊的背上,露出里面渗着鲜血的翻着嫩肉的纵横交错的伤口,每当他挣扎出水面还没喘上半口气就又被狠狠地掼回去,他像一只羸弱的小鹌鹑,承受着巨鸟炼狱般的殴打凌虐,那巨鸟甚至狂暴到未曾察觉这里已经闯入了另一个陌生的alpha。
狭小昏暗的室内一片狼藉,碎掉的酒瓶子散落一地,带着木樨和梅子味道的血迹沾得到处都是,酒精味、花果味、尼古丁味、alpha的信息素味融合在一起充斥着整个空间,谈云烨甚至大脑一片空白呆滞了片刻,身体和大脑都锈住了似的不知作何反应。
谈云烨不是什么纯情少年。长相好,家境好,天赋过人,信息素等级高……这一切都让他身边从来不缺乏内外兼修的环肥燕瘦。他也交往过两个omega,长相、信息素、家世和内涵都是无可挑剔,放之四海,都是万里挑一的极品omega。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对一个认识不过几天的beta脸红心跳小鹿乱撞,还让他差一点就把持不住在见人家第三面的时候就把人给标记了。
时隔这么多年,再回想起来,为什么会被夏棉吸引这个问题,可能是因为艺术家天性里对神秘对复杂对变化对立体对多面的钟情,对故事性遐想性的追求,而夏棉刚刚好契合了这一切。
夏棉是个谜,单单存在于那里就引人好奇。
他不由自主想起那天那个逼仄的小巷子里两个人交缠的信息素,不由自主地想起当时夏棉压抑的呻吟,不由自主地想起当时那个alpha滚烫沸腾的信息素,不由自主地想起他自己当时靠在墙角火热亢奋的冲动。
一不留神,谈云烨的信息素就这么张开了,香柏木的气息瞬间成倍数得浓郁。
而夏棉还在用那样纯净无辜又引诱的眼神直勾勾地看着他,那种独特的花果香气近在咫尺,直搔挠得他颈后的腺体都勃得饱满贲张。
夏棉又看了一眼他那只卡通手表,“你只画了一个半小时,应该给我750。”
谈云烨强行塞进他手里,然后紧紧攥住他的手不让他拿出来:“真的,你不只是个模特,还给了我灵感,不是你就不会有这幅画的。你没做过模特不了解,其实这职业时薪很高的,我那天压价了,对不起。”
夏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一双会说话的眼睛自下而上望着他,带着点无辜的诱惑。谈云烨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耳根有点发烫。
温城这个地方不大,却因为发展不平衡而凝聚了两极化的人生。城北高楼耸立与所有现代化摩登大都市别无二致,白天穿着西装领带妆容精致的男人女人在其中穿梭行色匆匆,到了夜晚则是处处灯红酒绿歌舞升平,城南则是发展滞后的城中村,楼房老旧,道路逼仄,形形色色的悲欢离合人生百态每天在大街上吵吵嚷嚷不顾形象地上演,一切脏乱差的形容词都可以用来描摹,只还嫌不够。从城北穿越到城南,宛如忽然从天堂直接掉进了地狱,让人忍不住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路过人间。
谈云烨就在这等待的一周时间里四处走走逛逛,好像终于发现了点这个城市的特别之处,那就是,反差与复杂。
而这种反差与复杂则在夏棉身上最为明显地体现得淋漓尽致。
“画是雅俗共赏的东西,没有什么标准答案,想到什么都是对一幅画的解读。”谈云烨边收拾东西边道,“天色不早了,今天辛苦你,我请你吃顿饭再走吧。”
夏棉摇了摇头,“我待会儿有事情。”
谈云烨看着他白皙的脖颈,想着他可能又要去做那些事情,便从钱包里掏出两千元钱想让他早点回家,“你是我用过的模特里最敬业的,这是你应得的报酬。”
他留给观赏者的可能是足够丰富足够发挥的想象空间,剖开的却是一位少年脆弱的自尊和掩藏的秘密。
“画好了吗?”夏棉问道,他唇角的笑容已经要保持不住,想来是笑得脸要僵掉了。
谈云烨看了看自己画板上的一片狼藉,“好了。”
谈云烨看着那道单薄的背影消失在其中一栋二层小楼昏黄的灯光中,突然就有一点心疼这个素昧平生萍水相逢的少年。
不知道他在走进那栋房子的时候脸上是什么表情。
会是那天那样冷漠疏离的,还是会是今天下午这样笑靥如花的。
鬼使神差地,谈云烨就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他被人群簇拥着,聊着寻常青春期的少年少女聚在一起都会聊的事,天马行空,不断跑偏。比如班上哪个omega被校草alpha看上了,又或者哪两个alpha打架是为了哪个omega,亦或者据说谁谁谁和谁谁谁已经完全标记了,哪个beta老师的alpha老公又跟外面的omega小三出轨了,作业一人一科齐心协力共同完成,晚上几点哪个区服上线,周六周日约在哪个篮球场见,这周在学校花了多少钱,食堂的哪个阿姨手抖得像得了帕金森,下周住校的零花钱带多少……
谈云烨没上过学,从来不知道集体的相处模式竟然可以这样融洽欢快,也不知道学生们有那么多应付老师的花招,更不知道少年少女聚到一起居然可以有这么多话闲聊。
人群渐渐散了,有的上了公交,有的有人来接,到最后只剩下夏棉一个人,他似是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踢踢石子,撩撩野花,逗逗野猫,走得极慢极慢,好像永远也走不回家去似的。
他不清楚如果那天晚上他没有破门而入这个名叫夏棉会问他“你要咬我吗”的少年是否会就此消失。
艺术家向来珍爱自己能创造艺术的双手,从不秉信暴力从不秉信信息素的谈云烨在那个晚上第一次同时使用了这两样东西,他用他精心爱护的手将江渡横打翻在地,夏棉软绵绵地滑倒被他接进怀里,脸色灰白,已经没了呼吸。
谈云烨脑袋嗡了一声,手忙脚乱地把人放平就开始抢救,按压的时间长得像是没有尽头,他咬着牙红着眼大声默念醒来啊!醒来啊!你快醒来啊!在夏棉终于呛出一口混着血的水之后,谈云烨瘫坐在地,心想,完了,他是真的彻底栽了。
谈云烨自诩早熟,却在17岁高龄陷入了“少女怀春”似的怅惘。在又歌月徘徊,又舞影零乱,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的一段时间里,灵感简直井喷式爆发,看一个看了千百遍的花瓶他都能画出几个流派来。时常感叹,痛苦是艺术的源泉,古人诚不欺我。
于是他这个下个雨走路都要挽裤腿的男人,时常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那条恶臭的南三巷,走到了那令人窒息的危房下。自然而然,就听到了一些类似于肢体冲突的声音,感受到了alpha暴虐时的信息素威压,也因此发现了夏棉最令人心疼的秘密。
他至今不忍心回想下面当时的惨状,却也至今记得那个名叫江渡横的alpha的凶残的模样。
被他握着的那只手像是变成了烙铁一般,滚烫得要命,谈云烨几乎是以一种粗鲁的方式甩开了他的手,语速也快得出奇,像是怕说慢了会后悔什么似的,“不用了,这真的是你应得的,如果你觉得过意不去,下周继续给我来当模特也行。”
“下周恐怕不行,下周我哥放假”,夏棉似是没察觉到谈云烨的异常,“你真的不咬吗?”他甚至侧过身子把细白的脖颈往谈云烨身前靠了靠,“他们都说味道很不错,像木樨和梅子。”
“真的不用了,下周不行那就下下周,我等你。”说罢不等人回答谈云烨拎着画具匆匆落荒而逃了。跑出去好远,鼻尖似乎还萦绕着那一股清浓两兼酸酸甜甜的香气,他跑着跑着停下来,原来是木樨和梅子啊。
“你要咬我吗?”夏棉眨了眨眼,轻声问他,“我可以让你咬我的腺体,这周我没让任何alpha咬过,是干净的。”
谈云烨呆滞一瞬,随即脸色爆红。
邀请一个alpha标记一个人的腺体,是非常暧昧的事情。尽管谈云烨知道夏棉并无此意,只是在用他的方式“等值交换”。
因为他本以为那是个冷漠疏离离群索居的孩子,没想到人缘却出奇地好,之所以会知道,是因为谈云烨按捺不住好奇心去了夏棉口中所说的南三巷去,倒是没什么特别,只是有一所中学在这里,隔着栅栏能看到简陋的操场,教学楼的栏杆上一到下课趴满了学生。
各种摊贩特别多,老有穿着校服的孩子翻墙出来买吃买喝,结果就是整条巷子垃圾遍地,卫生简直差到了极点。
随便看过去,就能见到年轻的孩子钻进网吧抽烟喝酒,还有一对又一对年轻的小情侣藏进各种小巷子里接吻标记,大胆的甚至直接出入那种露骨又脏旧的小旅馆,整条街上各种味道的信息素和各种食物的香气、腐物的恶臭混合在一起,形成的味道古怪得让人反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