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音刚落,辇车便停在裕华宫前,然而东宫之主毫无动身的痕迹,见太子捏扇不语,掾属也继续拜着。罢了,鹄鸟岂能困笼中。郑朔叹口气,他先走下车去,三皇子随后,压台的是笑而不语的洗马。
今日太子为知交设酒宴,二人自相识以来,哪晓得有天南海北之日。郑朔去换了那华贵的礼服,着荆州读书时的青衣来为好友斟酒,皇甫华笑着笑着泪水也流下了,二人抱头痛哭,到了夜里才歇息。
储君柔和的话语似春柳,但胞弟只垂头应下,并不释然,不一会儿郑朔便感觉到胸前的衣衫湿了一片。他对这个弟弟怜爱交织,见其每逢国主,都如惊弓之鸟,便后悔作出带他入西斋的决意。此时已是下午夕食之时,太子辇车由十二位青衣小吏拉过端门,朝着东宫走去。未曾想中途便遇上了前来寻他的太子洗马。
皇甫华是郑朔在襄阳时的布衣之交,随新朝入主金陵后,便也鸡犬升天,而今同样十七岁便供职在宫中。
被好友拦下,少年先放开怀里的惊鸟,他叫帘外洗马一同入辇来。身着赤纱朝服的皇甫华也是一副美姿容,但和中正端庄的太子、阴郁寡言的三皇子不同,他活泼健谈,向来好笑语,见到太子身穿胸前被打湿一片的华服,定不放过。“昔日赵后误唾婕妤袖,合德不恼反褒,以为石华广袖;而今元倩点污了衣襟,不知又有什么嘉名?”元倩是太子的字。
“朕不知一向清高的太子也懂后院阴私?”
自郑文隆发妻过世,长子一直随他西居大本营襄阳,三年前因收复青、徐二州,大将军还金陵受禅称帝;郑朔也才第一次真正回到京城,见到诸位弟妹,于后宫风波向来没有干系。太子先扶着胞弟站起,而后护在他前面。“儿臣自记事以来,为陛下训诫,谨习孔孟之道;哪晓得到了十四岁才知自己有个同胞弟弟,被人这般冷落。”
年轻人说此话,柔软的眉眼便化作利刀,叫天子的神情也冷了下来,南征北战的男人从未想到,自己素以宽和持重着称的太子会有这般锐利的时刻。他虽然骂的是自己,是张氏,但根本在埋怨疏忽家人的至尊者。郑文隆怒火起来,若面前那个站着、横眉的不是他亲手带大的长嗣,那必然逃不过帝王责罚。
这分明是疑人盗斧,男孩立马跪了下来。“父亲,儿不曾——”
“——是不曾潜图问鼎,还是不曾得此机会?”中年人冷冷地嘲讽着,他从宝座走下,一直走到三子的头几乎能放在他鞋上的地方。而后——郑昱被一双大手拽住肩膀、从地上提了起来,他这才第一次知道,天子比他想的更巍峨伟岸,参杂少许白霜的眉毛似刀一般。“朕问你,你老实作答,”天子压低声音,热气却喷在小少年从衣襟露出的肌肤上:“倘若有一天,你与太子处境颠倒,你可如他对你这般对他?”
郑昱觉得自己想要晕过去,他从出生至今十三年,从未像今天这般离父亲这般近。可是男人的话却像咒语般戳中心底最深的欲念,让他没有第一时间开口表态。
郑文隆不去看堂下那满脸红透的孩子,只向身边侍从招了招手:“朕寻你来是让你试试新制的夏衣,看看合不合适。”
一领红褾月白色上衣,一条同色裳,另有雾縠、小冠、缬带等物。抚摸着婢女以檀木盘端来的衣料,年轻的储君从疑惑转为释然,距端午赐服的日子过了很久,若不是见了衣衫材质是蕉、丝编出的醒骨纱,他或许猜不到天子心思。
“吴将军说服南越王入京了?”
郑朔挑起嘴角,他见厢中唯有鹅毛羽扇最顺手,便以其为剑,劈在好友肩上:“我只不过饮茶时洒了,多嘴小心你舌头。”
二人少小相识,私下没有身份芥蒂。
“不逗殿下了,在下今日是来和您告别的。”皇甫华在车厢里端正了姿势,他年轻的眉眼间凝上肃然的神色:“家父拜为青州刺史,陛下恩赐我同去历练,太子殿下要重新择选洗马了。”
于是——“越大越没得规矩!”他走回御案,将玄铁镇纸掷于堂中:“你既然心疼这个小畜生,就带着他滚吧。”
阿昱红着脸,他自出了东斋便呼吸渐重,太子怜惜他,以为他还在为被父皇斥责而伤心,一入无人可窥见的辇车便将人抱在怀里。
“父亲对谁都如此,并不是针对阿昱。”
而后他被丢在了地上,由于天子畏热,西斋的冰盆较太子宫中更多,寒意刹那便刺入郑昱肌骨。他望着皇帝看穿一切的轻蔑面容,就在他快要心碎、窒息时,太子急匆匆地赶了出来护住胞弟。或许是听到了正殿内不寻常的动静,他贴身而着的裲裆还歪着的,露出下面雪白的皮肤。
“陛下何苦要吓个孩子呢?他即使说错什么,也是因为此前十数年间张淑妃不曾悉心教导。”
天子眼睛里闪过一缕难以察觉的晦暗。
就听九五至尊豪爽一笑。“吴阿彘真乃朕之股肱,大楚栋梁!”闽越地势复杂,山岭繁多,即使是太平世间,凡遇饥馑就有人为寇为匪,自年前其国主称臣以来,多有反复,而今南越王入京,至少南方又多了一处安宁,对于想要光复中原的郑文隆来说是件大喜事。中诸宴莫大过宾、射,太子身着其国珍品既为示好,也是扬威。
郑朔一声告罪,便领诸位婢子去内殿试衣,屋内终于只剩了郑文隆、郑昱父子二人。
天子重新沉下脸,虎狼似的眼神盯着一直站在原地的三子。“你如今住到裕华宫去,也当自己是那里的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