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曜寒轻轻蹙眉,沉声道,“还不快去救治君后。”眸色浅淡的眼睛凝聚着冷意,让人不寒而栗。
几名太医脚步慌忙,与宫人们纷纷忙碌起来。
裴卿玉从昏睡中醒来,尚未适应昏暗的视线,纤长消瘦的手立即条件反射的伸向自己的小腹,心中顿时一紧。
扫过屋内的景象,他转而看向边上的几名太医,问道,“君后的情况如何?”
几个太医战战兢兢,满头大汗,紧张的垂下眼答道,“回禀陛下,君后他又……小产了。”
凌曜寒看上去并不惊讶,神情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冷而淡的模样。
只是也因在那一场战事中,他被截去了双腿,再也无法站立。
这样传奇的经历,不仅不会让人轻视他空缺了双腿,反倒更觉油然而生的敬畏。
见到皇帝,众人立即纷纷行礼,只是人人面色微凝,宫殿中的气氛压抑到所有人几乎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小心谨慎诚惶诚恐。
起初他以为是自己无甚魅力所以不能吸引凌曜寒,但后来发现,就算敌不过百官谏言,迎娶了一些妃子侍君进来,凌曜寒仍旧一向心系政务,对光顾后宫并不热衷。
他来得最多的,依旧也只是裴卿玉这里。这让他也心中释然了许多。
身为君后,他却这么多年一无所出,凌曜寒登基五年,依然膝下无子。裴卿玉几乎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喜是悲。
他总是保持着理性与贤德,努力尽善尽美的打理后宫,做一个称职到几乎完美的君后。
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他不敢奢求凌曜寒的爱,只要能在他身边,能守住这份位置就好。
裴卿玉知道,自从凌曜寒登基以来,劝他充盈后宫开阔子嗣的谏言从来没有间断过。
那一刻起,他就把自己的心丢了。
后来凌曜寒因重伤不治,一双修长矫健的腿,被残忍截去。纵使身有残疾,行动不便,斐卿玉也觉得世上再也无人比得上他一分一毫。
可凌曜寒那双眼睛太淡太浅,好像对谁也盛不下一丝感情,始终是淡淡的,像雪山上终年不化的冰。
他与凌曜寒两人少年结发,在凌曜寒还只是皇子时,裴卿玉就嫁给了他。
裴卿玉是家中长子,却是庶出,母亲不得父亲宠爱,父亲对他也并不重视,并不打算安排他考功名走仕途,只想让他成为裴家婚姻交易的筹码。
母亲也把希望寄托在他的婚事之上,从小便教导他要懂谦让识大体,学习各种礼仪规矩,否则便要挨罚挨骂。
一名清冷华贵的男子坐在轮椅上,贴身的侍从恭谨的跟在他的身后,却不假他人之手,独自双手推动着身后的机关,将轮椅推了进来。
年轻的帝王,长发如墨,容颜惊鸿,一双狭长的眼睛眸色很浅,恍若寒潭的眸,透露出生人勿近的冷意。
他的身姿挺拔高贵,坐在宽大的轮椅之上,木材上乘结实,扶手刻着精致繁复的纹路,身着明黄宽袖长袍,腰间束白玉腰带,勾勒出那抹劲瘦腰身,龙袍下摆却空荡荡的在轮椅底下铺开。
知道皇帝要来,他已经提前让宫人熬药,备好助孕汤,正要喝下,凌曜寒按下他的药碗。
“卿玉,以后你无需再做这些事情了。”
裴卿玉的手有些发颤,低垂着眼帘,没有看他,恍惚的凄然一笑,“是……”
身体好了,他便如从前一般,又开始找太医拿一些备孕的方子。
太医有时支支吾吾,面露难色,想要劝他,却又不知如何张口。
这事传到了凌曜寒耳朵里。
“陛下,我们的孩儿……”悲戚的低低哭声不断回荡在寂寥的宫中。
在这皇宫之中,无人不知君后的执着与付出。
七年来,为了诞下皇嗣,他已经尝试了各种方法。只要是能试的都试过了,就算再苦再难,也从来没有一丝懈怠。
他强忍着翻涌的情绪,开口道,“谢陛下关心,臣……已经无事了。”原本清丽绵柔的声音还十分的嘶哑,微微发颤。
宫灯烛火之下,凌曜寒向来冷淡的双眸看着似乎有了温度。
“君后没事就好。”
不到半个时辰,孩子就这么没了。
灭顶的哀伤涌上他的胸口,秀丽的面容一片凄楚,含泪的水光还未从眼角滑落,边上忽然响起一声低沉磁性的声音。
“君后醒了?”
今冬较往年来的更寒冷,皇宫之中宫阙阁楼银装素裹。
凤鵉宫院子里的墨梅却开放得更盛了,衬着几点未融的白雪,美不胜收却无人观赏。
君后不喜奢靡之风,以致宫中布置素雅精致,与那人清柔如竹的气质相得益彰。
苍白的指尖缓缓在身前抚摸着,可那里却什么都没有,一片平坦柔软。
五个月了,隆起的那一团圆润的弧度,是如此来之不易让他每日小心呵护,一举一动衣食住行慎之又慎。
可今日从晨起开始就觉得腹中不适,没过多久,还不等他唤来太医,剧痛越演越烈,殷红的血从他身下漫出。
或许这件事根本也并不会让任何人再惊讶了,皇帝与君后结婚七年,这已经是裴卿玉第四次流产。
前三次孩子都没熬过三个月,这次好不容易快五个月了,却依旧是留不住。
“不好!”忽然,又听得一声惊呼,一名在床边照看裴卿玉的太医惊道,“君后大出血了!”
看到宫人手中端着弥漫血污的水盆,凌曜寒停下手,让转动的轮椅停了下来。
隔着重重屏障,躺在床榻上那道身影看不真切。
那里安静得出奇,几乎听不到一点声音。
凌国当今的天子凌曜寒,可称得上一位传奇的帝王。
他身为皇子之时,就已经是名扬天下骁勇善战的奇才,用兵如神,统驭边防,立下战功无数。
凌国曾经陷入被外族侵犯的危机,险些惨遭覆灭,是他率兵三十万奔赴沙场,浴血奋战将国家守护了下来。
于私,他不愿别人生下凌曜寒的孩子,不愿凌曜寒与其他人的关系更亲近紧密。
就连他的父母都为此担忧,怕其他人诞下凌曜寒的嫡长子,动摇他君后的位置。
原本裴卿玉也十分忧心,自古皇帝后宫妻妾成群,而他从小性情柔和,不善阴谋计算勾心斗角,姿色也称不上国色天姿,拿什么胜过天底下万千风华各异的美人。
可不知幸还是不幸,凌曜寒似乎有别其他君王,对后宫之事态度十分冷淡。
婚后,凌曜寒一直对他相敬如宾,裴卿玉在他眼里看不到对自己的喜欢与爱意,对他的肌肤之亲床第之欢也如例行公事一般。
裴卿玉是知情识趣、通情达理的。
他知道凌曜寒不喜欢痴缠热烈,就收起自己满腔汹涌的爱,小心克制自己那些泛滥的感情。
人人都说裴卿玉是个通情达理善解人意的性子,于是就算遇到再委屈辛苦的事情,他只能自己忍下咽下。
裴卿玉一直觉得,自己人生中唯一的幸事,或许就是嫁给了凌曜寒。
凌曜寒和他不同,睿智、强大,用兵如神、才貌出众,好像天上神仙一般的人物,那时外出远游,他只看了他一眼,自己的胸腔里就急速的跳动,剧烈的心跳声在耳边砰砰作响。
他怕凌曜寒或许早已厌烦了他日复一日的求子,也厌烦了他如此无用的身子。
凌曜寒凝视着他,温暖有力的掌心,微微按着他发颤的手,他平静道,“上一次君后小产大出血,伤了宫体,太医说你的身体已经无法再受孕了。”
其实裴卿玉不是没有料到,但亲耳听到这个判决,却依旧心中狠狠一震,一双美目黯淡无光,不自觉的滚下泪珠。
裴卿玉的身体损伤有些厉害,这半年,凌曜寒来后宫的次数不多,就算来裴卿玉宫中,也只是和他躺下休息,并不对裴卿玉做些什么。
这天夜里,他翻了君后的牌子,来到裴卿玉的宫中。
裴卿玉将他的轮椅推到床边。
一次次的失望与打击都没能让他放弃,可每次就算想尽办法怀上孩子,无论怎么小心谨慎的努力安胎,最终都会变成竹篮打水一场空。
裴卿玉甚至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将悲痛压抑在心底,只有夜深人静之时,才悄悄流泪倾泻自己的凄苦。
这一次流产,他足足调养了大半年,终于才完全恢复了元气。
凌曜寒对他越是宽和,裴卿玉越是心头作痛,终是没能忍住,痛苦的泪涌流而出,哀泣道,“陛下,对不起……”
“不必道歉。”凌曜寒伸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摁了一摁,“你已经尽力了。”
宽大有力的手,在他的肩上传来微微的力量感。裴卿玉难以自持,伤心欲绝的泪越发汹涌。
凌曜寒的轮椅就在床榻边上,离得很近,伸手给他盖了盖被子。
他垂目凝视着他,面容如云雪一般清冷高洁,声音却含着淡淡的关怀,“身子可还难受?”
裴卿玉感觉到自己的眼睛有些酸疼,可又不想被凌曜寒看见,侧了侧头。
只是此刻偌大的宫殿之内,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味,只有压抑而忙碌的脚步声。
忽然,一声门外的宫人响亮唤道,“陛下驾到——”打破了这份平静。
众人立即停下动作,接着,传来木质的滚轮在石板上转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