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一澜的消息被两家封得死死的,以至于彭梵至今还不知道姜一澜只是被罚去筮北山幽禁。他似乎以为姜一澜会得到应有的下场,就和齐姝一开始以为的那样。
如是这般,齐姝自然越发不敢去见彭梵......但她又想去见他。
进退两难的煎熬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兄长耗光了耐心,同她下了最后通牒。男人说这些日已经由着她胡闹够了,即日就将带她家。
齐氏功利的作法让她觉得愧对彭梵与宋辰安,更对不起那些被姜一澜残害的人。
姜一澜被罚去筮北山的那日,她也去了。
神情自若的青年穿着件素色长衫,被下仆簇拥着往马车里走。他似乎看见了她,遥遥的,齐姝看见姜一澜冲自己笑了笑。那抹笑,像是一记耳光狠狠地打在她脸上,嘲讽至极。
幽禁三年,仅仅是幽禁三年?
姜一澜手中多少人命,最后却这般罚不当罪。
她忽地想起那天姜一澜脸上不以为意的表情,越发不忿不平,当即就跑去兄长面前质问。然而坐在她面前的男人听她怒吼完一通话,却只是温声同她说,姜家家主为了保下姜一澜,直言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她整个人都快疯了,哭喊着从梦中惊醒。不顾婢女惊慌的问候,连滚带爬地翻下床,跌跌撞撞的就想往外跑。
院子里兵荒马乱,问讯赶来的兄长焦急地抱着她沉声安抚许久,她才逐渐摆脱梦魇。
随即便再忍不住,在兄长的怀抱中放声嚎啕出来。
怎么会,他,他不是应该在筮北山吗?!
齐姝看着不远处那张血肉模糊的脸,目光惊骇地落在那空洞洞的眼眶和耳廓上,背脊漫上的寒意渐渐蔓延至四肢百骸,忽地想起过往那些微妙的违和感。
——剜目割耳去舌......倒像是在隐喻传说里的‘三不猴’。
风中传来的铁锈味让齐姝不得不相信眼前的一幕,她有些发怔,思绪纷乱间下意识脱口而出道,“这,这是姜家前来寻仇的人吗?但......但宋公子你做的太过了,若是彭梵看见......”
“他不会知道。”宋辰安闻言偏过头,染血的脸上仍带着清浅温和的笑意,可与他对上视线的齐姝却忍不住浑身一冷,心中跟着也是一阵惶惶。还没等她再说什么,便听见那道好听的声音温柔地又重复了一遍,“师弟什么也不会知道的。”
齐姝一愣,旋即一凝神才惊觉宋辰安原来并不是在对她说话,更没有看着她。这人从始至终看着的是她身后的厢房,那句话,根本就是冲着屋内酣睡的彭梵的自喃自语。
“数日不见,齐姑娘还是这般精神。”那道人影未动,但熟悉的温柔嗓音却已经传到齐姝耳中,“这么晚还来探望,姑娘有心了。”
“宋公子。”齐姝顿时认出了说话人的身份,满身的戒备倏然褪去,旋即有些微窘。但嘴上应了声后还是立刻就朝宋辰安的方向走去,强作笑意道,“我还奇怪彭梵这儿怎的没人看护,原来是有你这师兄在......”
她是知道宋辰安与彭梵关系的,最初还难受过好一阵。如今被宋辰安撞上她这般唐突的举动,自然有些难堪。
疲惫在放下心来后迅速地翻涌上来,浅浅的打了个哈欠,齐姝又看了几眼彭梵,到底还是没把他扰醒。退后一步松开了床幔,见帘幔重新落下,她深吸了口气压住汹涌而来的情绪,一边转身朝着方才被推开的槅门走去。
跨过门槛合上门扉,齐姝刚要转身继续往外走,却忽地意识到什么。
“奇怪......”
*
齐姝伸手撩开床幔,浓烈的药味霎时扑面而来。垂眸看过去,就见模样俊朗的青年裹在暖色衾被里一副眉目舒缓的模样,细微的鼾声自唇瓣翕张间传出,确是睡得正酣。
“没心没肺的家伙,命都差点没了还睡得这么香。”
临到出发前的这一晚,她思量许久,到底还是抵不过内心,趁着兄长不备溜了出来。
在来这里前,齐姝就跟自己说,看一眼就好,只要彭梵无碍,她就会彻底放下。
塌边的桐木灯檠发出一声烛火轻响,齐姝收敛起洄游的思绪,慢慢收回了手。
看着那装着姜一澜的马车远去,齐姝心道自己恐怕再无脸面去见彭梵。
在那之后她又在鹿城逗留了几日,期间小五倒是问过几次关于彭梵的事,都被她支支吾吾地应付过去。兄长在旁边看不过眼,问她既然挂心,为何不直接去探望。看着男人一副轻巧的模样,气得她当时又发了好大一通火。但晚些时候,仍是将小五送去了彭梵他们暂时落脚的别院。
“他问你的伤怎么样了?”回来时,小五替彭梵问她,“还有,姜家准备怎么处置姜一澜?”
“家中几位长辈商议之后,便决定和姜家再谈一谈。”男人说着,又从怀里取出一个药盒递给她,“这里面是上等的春续膏,有生肌之效。记得每日涂抹,你额间的伤很快就会没事的。”
她气得当场就把盒子摔了个稀碎。
往日有求必应的兄长在以这样委婉的方式告诉她,当下并没有容她置喙的余地。
她想见彭梵,真的想见他。
可是,她却不敢去见他。
那日家里人将她救出,她本以为噩梦就此结束,姜一澜也会得到应有的报应。但数日后,她却得到了姜一澜只是被送往筮北山幽禁三年的消息。
——......可那天我守在半路,没见到再有谁从城里去东郊。
——别将我同那种暴殄天物的蠢货相提并论......
对方这副异于往日的模样让齐姝心中的不安越盛,她下意识躲开了宋辰安的视线,垂落的目光不自觉地就看向了对方脚下那具尸体,而这一看,终究是让她彻底惊住了。
这个人是......
姜一澜?!
当下便想着同对方寒暄几句就赶紧离开。
然而刚走出几步,齐姝却忽地又停了下来。
此时刚好一阵夜风袭来,被厚重云层所遮住的月华终于有机会倾泻而下,蓦地照亮了漆黑的院落,自然也就让她看清了不远处侧身而立的男人,以及对方脚底下那具看不出人形的......尸体。
来时她的心绪都被担忧与忐忑占据,见夜已深便没多想直接翻墙而入。直到此时要离开,她才突然回过神——彭梵静养的这处院子,竟是没有一个看护的人......
心中正疑惑,不想一抬头却见先前还空无一人的院子中间此时赫然多了一道人影。
“谁?!”齐姝下意识惊呵出声,手当即就摸到腰间的剑柄上。
彭梵这副透着股傻气的睡颜,让齐姝自石室一别后始终紧绷的心弦总算略微松了松。只是视线落到对方缺乏血色的脸上时,难免想起这人前些日遭的罪,不由就又蹙着柳眉嗔了句,手指跟着也朝对方的额头戳去,“老是逞英雄,逞英雄!干嘛非要刺激姜一澜,刀扎着不疼啊......”落到彭梵额上的指尖最终到底只是轻轻点了点,她看着眼前这张无知无觉的睡颜没好气地叹了声,“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在那之后,她连续好些天都再没能睡过一次整觉。最初的那几天,她一闭上眼就总会梦见姜一澜抓着匕首,要冲她割皮取骨。她拼命尖叫挣扎,可那泛着腥气的刀刃仍离她越来越近。直至耳边陡然一声厉喝,而后画面一转,又变成了彭梵被姜一澜踩在脚下剜眼割耳的场景。
那血腥残忍的画面太过真实,青年那双璀璨的眸子在她面前被硬生生剜下。她却只能和曾经一样,站在一边眼睁睁的看着,什么也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