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他不会把这小小的细节告诉周纯玉。在周纯玉的恶意之后,阮合配合地半靠在周纯玉身边,听他介绍了一句“师母,这是我的妻子阮合,渭城阮家的小少爷”,对严烬微笑着也唤了一声:“师母。”
严烬仿佛刚刚看见他一般,明显地打量了他两下,皱了皱眉头,故作轻松道:“原来是阮家的小少爷,怪不得养得这么水灵灵的。”
周纯玉内心突然喷上一股邪火。严烬还是这么懂得怎样勾起他的怒意。
原来爱也好,恨也好,在想象中上演千万次的场景真正发生时,是这样平静和乏味,没有情海生波,没有惊涛骇浪。他甚至都认不出严烬了。
他只有一点几乎恶毒的念头,点了点头叫对方:“师母。”
阮合比周纯玉却要敏感得多,严烬的爱意太浓烈,他几乎马上就感知到了,在严烬靠近的一刻,那双眼睛代替言语,已经传递了太多,连空气里弥漫的味道,仿佛都变了一些。
严烬只扫了一眼就别开了视线。他步履缓慢地向那对夫妻走过去,行李箱滚轮在水泥路面上碾压过去,发出啪滋啪滋的规律声音,就好像从他胸口上发出来的。
严烬有点想吐,他怀疑自己这胎说不准是双胞胎,五个月肚子已经大得异常,身体里器官被挤压得极度难受,他连日毫无食欲,靠营养针维持着,瘦得已经快要脱相。
当他走到周纯玉那高贵又温柔的美人妻子面前时,不免就弯起嘴唇笑了笑。
周纯玉没有说话,只握住他的手,轻轻拉到唇边吻了吻。
严烬从托运处取了自己的行李箱。这里排队取件的人很多,可他夹在人群中,依旧是最显眼的。因为他挺着高高鼓起的肚子,一个人弯腰去拿传送带上的行李。这么一个怀孕数月的孕妇,家人竟放心叫他独自搭乘飞机,又放心他一人来取沉重的行李。路过的人看见了,都不免要摇一摇头。
严烬就这么孤零零地拖着行李箱,走在出航站楼的人群里,在茫茫人海中寻找一张朝思暮想的面孔。
他伸着腿,小腿在桌子底下不经意抵着了周纯玉的腿。周纯玉体温偏高,透过裤管传到他脚上,严烬本来无心,这一下子反倒贪恋起来,伸着腿不肯收。周纯玉抬起眼皮冷冷扫了他一眼,收回腿将菜单推到他面前,招来侍应生道:“五点前菜,红酒酱鲜鹅肝一例,惠灵顿牛排一例,迷迭香低温鸭胸一例,芝士焗龙虾一例,沙拉一例,雪屋派对一例,咖啡红茶各一。”他又转向严烬,“不知道师母爱吃什么,看着选吧。”
司机应了一声:“严老师。”
前镜映出司机少年英俊的面孔,与严烬记忆中的小弟弟分明已大不一样,却仍有旧日的轮廓,那双寒星似的深黑的眼睛,灼灼一如当初。
宋恒玉是周纯玉同父异母的弟弟,周纯玉父母恩爱,宋恒玉的来由对他们周家来讲极不光彩,周家人于是都对此缄口不言。宋恒玉住在外宅里,小时候课业糟得很,严烬从前身体好的时候,做过他一阵子补习教师。周纯玉脾性沉稳,待人温和,唯独对这个私生子弟弟从没认下过,严烬当初亦是仗着两人情深恋火,才能拂着周纯玉的性子,与宋恒玉来往。后来他们关系大坏,严烬身体也不大好,嫁了梁墨选便出了国,再没见过宋恒玉。
阮合拉了拉周纯玉的手:“没关系的。”说着他示意丈夫让开一道空隙,自己先于周纯玉坐到了严烬身边。
周纯玉心道,这倒也不错。阮合的出色,在这种细枝末节的地方每每体现。他最后坐进车里,拉上车门,左手顺理成章地握住了阮合的右手。
阮合唇角浅浅地扬了扬,他悄眼一望周纯玉半侧的脸,动作小小地把手抽了一抽,周纯玉却很快紧紧握住了,更将手指与他交扣住。
严烬果然有些承受不住一般,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阮合不知就里,但他绝不喜欢这两个人剑拔弩张的模样。他只希望这两个人相处得无波无澜,甚者如同亲故,那才说明周纯玉放下了,一旦叫旧日的、无论是爱是恨的火星子烧在了一起,那周纯玉便又与他无关了。
于是阮合适时说:“师母坐这么久的飞机,一定很辛苦了,司机已经在出站口等着,咱们这就过去吧。”他又推了推周纯玉的小臂,“老公,记得帮师母拉着箱子。”
暮色四合,家里开了几盏小灯。阮合站在卧室房门之后,无声看着周纯玉的背影。周纯玉靠在阳台栏杆上抽烟,已站了近一个钟。
阮合知道严烬是周纯玉的初恋情人,也知道周纯玉对那个人一直不能忘情,可他没有想到时隔这么久,与严烬的再次相遇仍会让周纯玉这样地心绪起伏。
他是嫉妒严烬的。严烬拥有周纯玉最纯粹真挚的少年爱恋,又将这个男人无情地抛弃。直到他们分开这么久以后,周纯玉还是一听见“严烬”这两个字,便会手指发抖。
阮合轻轻捏着他的拇指指节揉了揉,似乎是无声地劝他。周纯玉忍了半晌,最后冷笑道:“小合比您年轻一轮,看起来当然不经世故一些。我们一家人,都喜欢他出身大家的风范。”
严烬出身小门小户,任谁看都不配和阮合相提并论。他不过是靠着家里一点故交之情才叫梁老师收养,从前和周纯玉谈恋爱,若论原本出身,已经是严烬高攀了。
身世是严烬的一根刺,那还关联着他家人曾经遭遇的不幸,所以周纯玉从前从不提出身的事,只当严烬是梁老师的亲生儿子。现在严烬成了梁老师的妻子,他又刻意把这话提起,一面明示自己的绝情,另一面也是为阮合暗暗出了一口气。
阮合望着自己英俊的丈夫,看见丈夫的眼神如此冷漠,心里竟也不觉得太欢喜。
他们有多久不见了?早在阮合与周纯玉结婚之前,周纯玉和严烬就彻底诀别,严烬很早就跟着梁老师去了国外。刚刚严烬向他们走来的时候,阮合察觉周纯玉是没能第一时刻认出严烬的。可严烬在视线掠过这里的第一瞬间,就牢牢地抓住了周纯玉的身影。
被那样注视着的感觉是多么明显,以至于阮合很快也发现了他。
“纯玉。”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
这曾是他的双唇与舌头最熟悉的音节,是他在心底和嘴上都念过一千次一万次的名字。然而现在他把它诉诸于口时,唇舌的动作却是那么生涩。
周纯玉注视着严烬一步步向自己走来,直到停在面前。听见严烬像当初那样呼唤自己的名字,一时内心里,居然兴不起一丝波澜。
他很快就看到了,因为那人向来是如此显眼,身长玉立地站在忙忙碌碌的嘈杂人群中,轻易就被人一眼认出。
他也很快看到,对方并不是一个人来的。
周纯玉身边站着一个人,衣着配色清新,长裤底下露出一截白生生的脚踝。他们两人的手交握在一起,是十指相扣的手势,每一根手指都嵌入对方的指缝里,互相牢牢地契合着。
周纯玉对弟弟怎么成了自己的司机不置一词,只淡淡道:“去六国饭店。”
周纯玉职务特殊,不便大事铺张。他把严烬带到六国饭店,亲力亲为开了两间房,晚饭就在酒店大堂,选了一张靠床的四人桌。宋恒玉却不配与哥嫂同席用餐,他拎了严烬的行李箱去房间,下电梯后去觅个快餐店来打发。
严烬坐在窗边,透过玻璃看宋恒玉匆匆从人行道上走过。数年不见,少年人出落得如一棵秀丽的香樟,挺拔秀气又沉默,只可惜父母哥哥,诸等亲人是不由他自己挑选的。那么好的一块玉,却无人肯细细地琢他。想到这里,严烬唇角的笑便淡了。
严烬冷眼看到,只觉得两个人这番往来无比做作。
他视线不经意地瞥过车前镜,冷不防看清了司机的面容。
严烬迟疑问:“小恒?”
一行三人,一对夫妻走在前,一个怀孕的双性人跟在后头,谁看了都觉得微妙。顶着过路人奇异的目光,三人走到出口处,严家的车便开过来,在三人前面停下。周纯玉开了后备箱放行李的工夫,就见严烬已经打开后座车门坐了进去。
他一把合上后备箱,矮身对车中人说:“你坐前面。”
严烬却稳稳靠在椅背上,对周纯玉的冷语充耳不闻。
可他想,严烬一定也是爱周纯玉的。被周纯玉无情对待的人都难免坠入爱河,更何况被他那样捧在掌心的人?所以在这场爱情的角斗中,如今摘下了那朵爱之花的人,毕竟是他阮合。他没什么可畏惧与退却的。
他是这样想,也就这样对周纯玉说。
“不管他以前对你怎么样,那都是过去的事了。”阮合从背后拥着周纯玉,鼻尖埋在对方的脊背处,轻轻嗅着衬衫上烟草的气息,他柔声说,“不如就趁这次重逢,让一切重新开始,回到正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