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伦有些为难,“段先生,按照规定,是不可以的。”
“我就想看一眼也不行吗?”
拜伦说:“我无法做主的。”
“我在听。”
段竟遥一开口发现自己的嗓音很干,他动了动嘴唇,好半晌才轻声问了句:“那我的治疗怎么办?”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似乎不是在问拜伦,只是不知所措的一句茫然自语。
是他的心理医生梅塞尔助手拜伦打来的。
“梅塞尔先生昨天下午心脏病发作,已于晚上三点去世了,我打电话来是为了通知你星期五的预约取消了,如果你有空的,可以在下个星期的工作日来结清账款。”
段竟遥懵了足有一分钟才消化了这个事实。
诚然段竟遥承认自己煮得比周朗的差了点滋味,当然了,那不重要,找机会去喝周朗煮得就好了。
说来他倒是比较佩服大哥和周朗,在费城的时候他头一次发现大哥居然对以前看都不看一眼的苦瓜大快朵颐,更能忍受灌下大壶纯正极苦的黑咖啡,果然是时年易改人啊。
——真实情况是周朗不喜欢浪费,而和他同居的段竟权不得不处理掉周朗总是把控不好量的余量。
“快醒醒,爸爸,别睡了,回生病的。”
加大了推搡的力道,成功将人推醒。
段川凌从喉咙里发出一个低沉的音节,刚一动就觉得脖子僵硬得难受,酸疼极了,整个人就像落枕了。
段竟遥丢了垃圾,主要是怕和段川凌一对眼尴尬,连个借口都没有。
现在段川凌睡着了,他犹豫了一会儿走了过去。
尴尬是没了,但时值四月,气温不算高,晚上会冷,他这样睡一夜,不怕着凉吗?
挂了电话,段竟遥洗干净杯子,洗干净手,窗外吹进来一阵冷风,飘杂着雨丝,已经下雨了。
乌云不知不觉遮蔽了太阳,丝丝缕缕的雨线飘扬入户,伦敦多雨,段竟遥看了看天,目测这雨得下好一会儿。
住了小三年,段竟遥习惯了多雨的伦敦,却怎么都喜欢不起来,他同样也不太喜欢雨水绵绵的江南,何况江南还不像伦敦这样的雨水过分充足。
拜伦突然想起来医生的叮嘱,“段先生,医生病发后提到你的事情,他说有点对不起你,并且让你不要担心,他都安排好了,你放心,葬礼结束我再联系你。”
“谢谢你,拜伦。”听到这句心里的难受才消减了点,段竟遥试探地问:“梅塞尔医生已经给我安排好了医生吗?”
“他打了个电话,我暂时还不知晓具体是谁。”
可是对于段竟遥来说,梅塞尔医生给他带来的影响极大,甚至可以说完全影响到了他的人生。
一段效果良好的治疗,心理医生必然会在病人的生命里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甚至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完全会取代所有,超越一切重要的角色。
这很正常,但只是阶段性的。
段竟遥习惯了睡觉开灯,等他早晨一睁眼,卧室大亮,恍然分不清是夜里还是白天。
拿起闹钟看了一眼,才七点半点。
昨晚睡得比较晚,心里堵了些事,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着了,他一缺觉就精神不好,所以养成了早起喝咖啡的习惯。
心理医生和病人应该保持单一的社会关系,建立起来的一切联系仅限于在治疗的房间,段竟遥也清楚这一职业准则。
但是不一样啊……
对梅塞尔来说,段竟遥只是众多的病人一个,或许他的案例比较特别,但是他相信在梅塞尔的资料袋里,能找出比他还要惊世骇俗无数倍的档案。
他有些茫然,明明他的治疗尚未结束,好不容易和梅塞尔建立起稳定的关系,他该怎么办呢?
拜伦对于这些显然早有准备,流畅的回答,“如果你需要的话,这边会为你转介心理医生,我们需要面谈详细的事宜。”
手上的马克杯嗑到流理台上的大理石边,发出一声清响,段竟遥这才仿若如梦惊醒般,“拜伦,我可以……我可以参加梅塞尔的……的葬礼吗?”
陪伴他近三年的心理医师去世了,一刹那段竟遥感觉很难受,说不出来的难受。
他长这么大,会为了别人产生如此强烈的情绪其实很难得,但是梅塞尔是他特别重要的人,他不敢相信上个星期他们还约好这个星期五谈一谈他的未来规划,突然间就通知他人不见了。
沉默的时间太长了,拜伦想确认段竟遥在不在听,“段先生?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在费城段竟遥学会很多东西,但就是学不会吃苦,他本性嗜甜,本来不觉得,和周朗一比他就坚信自己是甜食爱好者了。
段竟遥喝咖啡的标配是:只杯底五分之一的黑色苦汁,大半杯甜牛奶,加入四块方糖后变成浅系焦黄色的液体都要溢出来了。
从周朗身上学会的技能之一则是每次都会剩余几乎所有的黑咖啡,按照惯例是要倒掉的,但今天在倒掉之前段竟遥接到了一个电话。
“遥遥?”段川凌抬手要揉揉脖子,夹着的烟蒂掉进了他的领子里,同样的冰冷,可寒透的脖子已经感觉不到了。
段竟遥觉得他要疯了,“你一晚上都在这里?你怎么不开暖气?生病了怎么办?”
刚一靠近,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怎么的,段竟遥居然觉得有点凉意袭来了,他小声的试探性叫了声:“爸爸?”
段川凌没反应。
又叫了几声,还是没回声,段竟遥不免担忧了点,伸手推了推,心下一沉,段川凌的在冷风中放置了一晚上的胳膊浸透了寒气,冰寒入掌。
关窗户的时候,段竟遥不经意间低头看到了楼下停着的一辆熟悉的车还没走,车头一条眼镜王蛇的标志被他良好的视力捕捉了。
段竟遥有些吃惊,段川凌居然没走吗?他在楼下待了一整夜?
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段竟遥提着垃圾下楼不忘打量了一眼车内,段川凌靠在驾驶位上睡着了,手里还捏着一根燃到了尽头的烟蒂,那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就这样架在了车窗边沿上。
段竟遥轻声道:“这就够了,拜伦,谢谢。”
“那就再见吧。”
“嗯。”
很不幸,段竟遥的治疗刚好卡在这个阶段的末尾,他尚未从对梅塞尔的“依赖”中走出来。
对一个陌生人敞开心扉很难,哪怕是在专业的心理医生面前,段竟遥也难以启齿心底最深的秘密。
他们足足耗了两年的时间,才取得一点进展,突然之间戛然而止,仿佛是乐篇达到最高潮时不知被谁插进来一个不和谐的休止符,给人一种荒谬的不真切感。
周朗推荐他喝黑咖啡,对段竟遥来说咖啡都很苦,如果不加糖的话。所以他不介意喝什么品种的咖啡,哪怕是纯质的黑咖啡他都能兑成糖水出来。
咖啡壶和咖啡豆都是周朗送的,和周朗的讲究不同,段竟遥懒得去学他那和泡功夫茶似的十八道工艺,简简单单的洗好豆子加水就煮。
反正煮出来都是苦味,还要给谁煮得最苦分个等级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