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给他倒了杯水,坐在了他的对面,“那你能不能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言欢声音发闷,他刚才跑的动作太剧烈,脚底结痂的伤口应该是又裂开了,这会儿安静下来,脚下熟悉的疼痛不断地刺激着他摇摇欲坠的镇定,“……答了就能让我走吗?”
季凡专注地看着他,目光同样痛苦,“……如果你还想走的话。”
保镖放开言欢,“你先回去,有事明天再说。”
“我——”
言欢还要说什么,被季凡从身后一把抱住打断了,没管言欢,季凡径自跟两个保镖打招呼,“跟我耍花腔呢,你们不用管,我自己处理。”
“太阳!言欢!”
季凡也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拔腿追出去——那真是lucifer近几年以来最可笑的一幕,天塌了也能面不改色的头牌在走廊里慌不择路地往外逃,后面刚花了天价拍他一夜的金主竟然穿着跟性爱娃娃同款的“情趣衣”,在后面奋起直追。
24小时有人值班的lucifer监控室里,执勤警卫目瞪口呆,愣了两秒才想起来拿起手台呼叫保镖:“言欢从总统套里跑出来了,客人在追,11号电梯附近,赶紧去人看一下。”
言欢习惯了忍耐,习惯了悲哀,习惯了随波逐流,更习惯了压抑自己粉饰太平,可佟华寥寥的几行字,却击碎了他强装的坚强,敲开了他所有的伪装,将他在一朝之间彻底打回了原形……
“季凡说你失忆了,忘了我们,也想不起来自己是谁。我知道也许忘记从前的一切,对你才是救赎,我也能猜到,你不想记起过往,是你逃避现实保护自己的方式。
儿子,我不知道你在经历什么,但从小到大,你做事情的方式,你的行为习惯,就像是从我的基因中完全复制过去一样,季凡来监狱看我,他走了之后,我用你失忆的结果做假设,套了无数种的可能,最后的结论让我确定,如果有一天我要在面对父母和爱人的时候装作不认识,那一定是我处在生命中至暗的绝望时刻——这是我眼下最担心你的事。”
一字一句,言欢不敢看,不舍得看,却又忍不住不看。
佟华天性儒雅,心有七窍,季凡这么一说,他就知道,dna的结果不好。
其实在那天季凡带着他的头发离开监狱后他就奇怪,儿子为什么会在南美。
南美、车祸、失忆——如果地点是真的,首先诺林不可能自己跑那么远,他一定是被什么人带走的,才可能这么多年多方寻找都没得到任何消息,假设是被绑架,假设真的车祸失忆,那么绑架他的人,就不可能让人出来招摇过市,还被季凡看见。
但是……至少,要跟季凡说句生日快乐吧?
言欢用根本站不住脚的借口自欺欺人,但当他好不容易鼓足勇气推开房门的时候,却怔住了。
依旧是灯光全亮的屋子,季凡听见门响立刻站起来,身上是跟他一模一样的校服。
没想到,父亲……竟然还活着。
言欢一直撑着面具在季凡面前不为所动,却在信纸上看见父亲写下“诺林”的一瞬间眼泪彻底决堤……
“诺林:
他没有哭,但脸色很差,眼睛里红血丝遍布,唇色却是苍白的。
在季凡无声鼓励的目光里,他拿过那封信,拆开了。
里面只有薄薄的一页纸,在他开始怀疑这是不是什么曾经他和季凡写过的小纸条的时候,一记重锤,在他还没想到要防备的瞬间,重重地敲在了他心里筑起的那堵围墙上——
言欢的手颤抖起来,他已经控制不住了。
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自己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手已经不堪重负地揪住了头发,他像头被激怒却不知道该如何反抗的困兽,在自己的囹圄里痛苦不已。
“……”季凡再也说不下去了,眼泪落下来的时候,他站起身,从怀里拿出一封被胶水仔仔细细粘好的信,蹲在言欢身边,他声音也在抖,压抑的,沙哑的,心疼不已的,“我这有封信,你想看看吗?”
言欢烦躁地搓了把脸,“我答过了!”
“那好,这个问题,我替你回答——”季凡深吸口气,嘴里发苦,声音还能维持得住,眼眶却已经红了,“那是因为你看见我跟你穿着一样的校服——上一次我们都这么规矩地穿校服,还是在高中的毕业典礼上,你不敢面对四年前的记忆,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现在的你我。你怕你走进来会露馅儿,你一直以来苦苦隐藏的‘言欢不是佟诺林’的假象会被揭破。”
言欢的背脊更弯了,他始终捂着脸,这会儿甚至恨不得将自己整个都蜷缩起来,他努力藏住声音里的颤抖,梗着脖子否认,“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言欢插进刘海里的指尖轻轻抽动了一下,“因为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为什么?如果我只是你的客人,为什么不敢面对我?”
“你把我习惯的生活打乱了,在这个地方,随波逐流是最幸福的生活方式。”
自从混到了头牌的位置,言欢从没有过像现在这样,半个月未曾踏入这间总统套的经历。
他从前每个月的轨迹周而复始,但是季凡来了之后,全都乱套了。
他扯了扯身上不知道贴的是哪家高中校徽的西装外套,觉得有点不习惯。
言欢深吸口气,他始终把脸埋在手掌里,以此来逃避面对季凡,“你问吧。”
“刚才你跑什么?”
……第一个问题就这么一针见血。
于是保镖们礼数周全地帮季凡把他们的头牌一路“护送”了回去。
总统套的门开了又关,一路上勉强冷静下来,心知自己不可能逃得掉的言欢颓然坐在沙发上,痛苦地捂住脸,“你能不能放过我?”
季凡第一次没有在他痛苦的时候安慰他。
月光岛最不缺的,一个是奴隶,另一个就是安保,两个保镖抢在言欢到达电梯之前堵住了他的去路,刚把人拦下,后面追上来的季凡就到了。
言欢差一点就能够到电梯下行键的手被强硬地反折回去,他喘息着,破罐破摔地看向抓着他的保镖,眸子里竟然有决裂的强硬,“这人我伺候不了,让我下楼,我自己去找宋元明说,后果我自己担。”
金主进屋是花了钱的,顶破天花板的价格,既然收了钱,就没有“伺候不了”这一说。
他们四目相对,仿佛是穿越了四年的时光,重新站在了毕业那天学校的礼堂里。
季凡朝他走过来,怕吓着他似的,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太阳……”
言欢反应过来,那瞬间他脑子是完全空白的,自惭形秽的逃避完全处于本能,他甚至忘记了走廊上遍布监控,屋里才是目前最安全私密的所在,在季凡接近自己的时候,慌乱地掉头就跑。
他的眼泪落在了信纸已经干涸的泪痕上,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捏着信件的边缘,剩下的指甲却在毫无所觉中刺破了掌心。
他以为他承受了不为人知的一切,却怎么也想不到,竟然没有瞒过远隔重洋、四年未见的父亲。
父亲知道他为什么绝望,懂他为什么不肯承认自己是佟诺林,即使四年空白、一千多个日夜没有只言片语,他与自己之间,仍旧有着血浓于水、骨肉相连的最深羁绊。
更何况……季凡说连样子都变了。
可佟华没怀疑过,这几年季凡做的一切他看在眼里,他知道这对从小一起长大的孩子,不可能认错彼此。
所以他慢慢地、一笔一划珍而重之地,写下了后面的字——
我和你妈妈,等你消息都等得太久了,提笔给你写这封信的时候,却数次不知如何下笔。”
北美e城的重刑犯监狱里,佟华戴着花镜,在修改再三的笔记本上,终于写下了这一行字。
季凡来找他,没有说dna的结果,只是问他,能不能给儿子写封信。
他展开纸,那上面……竟然是他父亲佟华的字!
他猛地瞪大眼睛,霎时间被浑身的鸡皮疙瘩激得狠狠打了个颤。
——他一直以为父母已经不在了。
言欢动也没动,相比于他怕吓到言欢的轻声,言欢是完全克制不住的激烈反抗,“滚!”
季凡想抱抱他,但他清楚这会儿男朋友最抵触的是自己,伸出去的手在半途又缩了回来,只低低地劝他,“看看吧,你看完了……我可以走。”
大概是想让季凡离开他世界的念头太强烈,言欢重重地又搓了搓脸,终于把手放了下来。
“那第二个问题,”季凡根本不理他的否认,径自问下去,“我带走的头发,是被你偷偷换掉了吧?”
言欢事不关己地哂笑,“这个我也听不懂。”
“没关系,我可以继续帮你答。”他埋着头,在一片黑暗里听见季凡说:“你不断地让我拿出你是佟诺林的证据,不断引导暗示我取得你的生物样本去做比对,因为你已经跟从前的样子发生了巨大的改变,脸型变了,肤色变了,甚至身上所有曾作为佟诺林的痕迹都消失了,一旦结果是否定的,就希望我能知难而退,你对这些早有准备,所以你顺理成章地换掉了头发——我带走的头发是谁的?言笑的吗?我听说,你只跟他一个人关系还不错。除了他之外,要在别人那里得到带毛囊的头发,应该不容易吧?”
季凡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点点头,声音也很平静,“加一条,如果你回答问题说谎的话,那么这个问题,我替你回答。”
言欢苦笑,“如果你自己有答案,何必问我?”
季凡把心一横,将面对男朋友时强装出来的平静淡漠撑得更加牢固,“所以我再问一次,刚才你看见我,为什么要跑?”
标准的西装三件套,更衣室那边甚至给他一板一眼地打了领带,外套和长裤都是深蓝色的,乍看上去,跟他当年高中的校服几乎别无二致。
他以前也不爱穿校服,觉得拘束,但现在,他是已经完全不习惯了。
平时只穿衬衫是感觉不出来的,但现在身体被层层布料结结实实地包裹——他已经四年没有这样穿着过了,马甲和外套的重量让布料在身体上摩擦的感觉尤为明显,他是身体被调教得已经过于敏感了,布料摩擦乳头的细微快感让他甚至没脸去推开眼前的这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