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听在蝉予耳朵里,耳光一般响亮,他支支吾吾呆在原地,成了哑巴。
眼前的少年虽然穿着与他无甚区别,可不知怎的,瞧着却有别样的尊贵,那衣衫仿佛贴着他的身材气质生长出来,腰带丝绦上的点点碎光都如星辰一般闪烁,风流倜傥。
蝉予今日也穿着最贵重的衣衫,带着沉甸甸的华冠,走在士卿中间也与他们无异,本以为尊贵到极致了,可他在这小公子星子般明亮的眼中,看到的却是个臃肿笨拙的映像,无论是衣衫和华冠,好似浮在他身上,凸显了他的可笑和可怜。
蝉予从未有过童年的玩乐,一时兴起,跟着将毛笔扔进火中,谁想这一下力气过大,手上套的嵌宝戒指也跟着飞了出去。
“呀!”蝉予大惊,紧跟着弹跳的戒指跑,笨拙的钻进人群里,小心翼翼捡起。
“什么啊?”杨斐跟着去看,看清后有些失望;“我以为如何贵重的东西,一个琥珀,何至于这么要紧呢。”
这些少年人各个面颊红润有光,头发眼睫乌黑浓密,端的姿态都是恣意跋扈的,由内而外的威风挺拔,是蝉予没见过,也不敢想的,虽然他也锦衣华服,跟他们比起来,这衣服却不像自己的。
一个看上去比蝉予小的少年注意到他,抓着一把毛笔抵到蝉予面前;“你也扔啊!好玩!”
蝉予一愣,那少年笑呵呵的,脸膛被火光映得通红,眼中全是善意的笑。
“哥哥,你干什么去!”杨斐追上去。
“我找他去!!”蝉予脚步不停。
“不了,我们还等人,弟弟自己回去吧,”蝉予冷冷的开口,他记得这杨斐刚才语气中有天然的优越,不过没有跟他们与自己为敌。
“是公子云端吧,我父亲也不见了,也许他们去哪里叙旧了,那咱们一同等吧。”
蝉予反映了一下,才理解了杨斐口中的公子云端指的是杨炎幼清。
高骨想到这,突然遍体生寒,他转动灰眼珠将在场的异目人全部审视一遍,这些人不是买来的奴隶便是俘虏,都是自己亲手选拔调教,对待同是异目人的自己,他们有着天生的信服和绝对的忠诚,若说背叛……
高骨的眼睛慢慢聚焦,逐渐将视线定在中原人阿育身上。
等异目人舞毕,宫殿外的空地上燃起了冲天篝火,按照尹国的规矩,在寿宴当晚,要把一些象征着不吉的物件扔去火中烧掉,于是嫡孙们重新扛起辇,抬着老尹候步到宫外,亲属宾客们纷纷跟随。
蝉予也有点奇怪,刚才他就不在,似乎从众人出了宫殿,去看篝火起,杨炎幼清就不见了。
正在他们奇怪时,一行人提着灯笼缓缓走来,打头里是个身着金色滚边白色织锦缎长袍的少年人,蝉予仔细辨认,竟是杨斐。
他心里一沉,面色冷硬起来,别过脸不去看他。
侍从也看了看,恭敬回答;“回小公子,公子铎离开约有一炷香了。”
“你去叫我家相室!让他备好车撵!我要回太子府!”
侍从听命离去。
杨炎成顷推开侍从,过去把蝉予拉到面前检查,确信没有重伤才松了口气,另一边那个被他压在身下打的胖少年在母亲怀里哭哭啼啼,咒骂着蝉予。
蝉予冷硬着脸,喘着粗气,强压澎湃心潮,一双手攥着拳头还在微微发抖。
“好小子,有我杨炎氏的风格!硬骨头!”杨炎成顷一拍蝉予肩膀。
“你好没理!镯子明明是尹候抓下来,套在我义父腕子上的!你打我做什么!”蝉予忙爬起来解释,可那胖少年不听这些,追着蝉予打,口中不断叫嚷着还我母亲镯子。
一边的宾客士卿碍着胖少年父亲的身份,没人敢阻拦,而辇上的老尹候已经打起了呼噜。
杨炎幼清不知去向,杨炎成顷见了上前阻拦,刚拉住胖少年的衣袖,一旁的侍卫立刻上前隔开了他们,连带着杨炎芳蔼也被勒令退后,一时间竟是没人能帮他。
“嗯?你是……”那少年看着蝉予拧起眉毛,接着恍然大悟;“哦!你是……你是公子云端的义子!是了!就是你!”
话音一落,周围的大公子小公子和夫人,纷纷投来目光,道道扎在蝉予的脸上。
蝉予虽守着篝火,却觉不到丝毫的暖意,他求救一般搜寻者杨炎幼清的身影,竟没看到他。
好在他们此行仅仅是为贺寿,阿珞瓜完好无损,相国看他的确没有异常,便让他下去了。
但高骨仍觉得不妥,老尹候既然怀疑糖刀淬毒,那说明他听到些风声,而且这些风声直指乐府教坊。
高骨琢磨,自己仅听命于高祯,与他并无恩怨瓜葛,他怎的会防范乐府教坊司的人?
蝉予忽然想到了常豫文教给他的一个成语,沐猴而冠。
是他,这个成语指的就是现在的他。他在此之前什么也没见过,一天好日子也没过过,本质就是一个土匪,一个乞儿,这些外在的东西就如纸片一样虚假,简直要顺着他的肩膀滑下来。
蝉予翕动薄唇,觉得自己就像个笑话。他被这话,被这些人刺醒了。
蝉予听了一愣,顿觉尴尬异常。
其他小公子听了不由得跟着笑,笑话蝉予寒酸,宝贝一枚不值钱的琥珀戒指。
“哎,你是不是没有别的好东西?”一个看上去稍大些的少年靠近蝉予,笑问;“屈没蓝,子母绿,你可有?可见过?”
“杨斐!”站在老尹候身边的杨铎出声唤道。
蝉予了然,原来他就是杨铎的次子,杨斐。
杨斐玩兴正旺,不理会杨铎的呼唤,执意把蝉予拉到篝火前,让他把毛笔也扔进去。
这里的礼数就没那么多了,各位士卿面带微笑互相寒暄,篝火边堆着一些老尹候日常的杂物,由曾孙们扔进篝火。
曾孙的年纪不一,最大的有一十九岁,最小的一十二岁,他们各个穿金戴银,嘴里念着祈福的歌谣,嬉笑着往火中扔杂物。
蝉予今晚虽被老尹候斥责,但因为心中对他惧怕感,所以并无怨恨,只叹自己出身太低,现如今看见与自己同龄、甚至比自己小的少年,忽然觉出了酸涩的异样。
他记得认领名帖上,写的就是杨炎云端这个名字,这是杨炎幼清的本命,而幼清只是他的表字。像是自己和杨炎成顷他们,都直接叫他幼清,已经习惯,而类似杨斐这样的外人,还叫他的本命,即杨炎云端。
他与杨铎一起消失,蝉予呆了片刻,面上没有表情,一肚子的情怀却是难描述,再想起自己刚才的遭遇,又气恼,又失望,又苦楚。
好在他深呼吸后稳定身心,一把抢过一宫人手中的灯笼,径自往一个方向健步而去。
杨斐步到三人面前施礼;“刚刚是本家人无礼,杨斐在这里替他们赔不是,希望太子翁主莫要动气,不知道蝉予哥哥伤的怎样,我带了伤药给哥哥。”
蝉予听他叫自己哥哥,忍不住回头看他,就见杨斐瞪着一双无辜的眼睛,双手托着一个小木匣。
“哥哥要回府吗?不嫌弃的话弟弟送你们一程,就当是赎罪了。”
蝉予等三人越过郁郁葱葱的园囿,狭长青石板路,路过几座亮着灯光鼓乐喧闹的宫殿,一路行到车撵停靠的地方。
“嗯?幼清呢?”杨炎芳蔼率先进车,发现舆内空无一人。
“刚还在呢,他能去哪?”杨炎成顷道。
蝉予听见夸奖一愣,抬头看向杨炎成顷,连杨炎芳蔼都少见的冲他露出笑容。
“以多对少,胜之不武!本家也他妈不过如此,”说罢,杨炎成顷冲地上啐了口浓痰,带着蝉予离开人群,杨炎芳蔼紧随其后。
唯一没参与殴打的杨斐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脸上若有所思,接着他在人群里望了望;“我父亲呢?公子铎去哪里了?”
一腔酸楚涌上心头,蝉予护着脑袋忍着泪,在不断的拳打脚踢下大喊一声,将那胖少年扑倒在地。
那胖少年毕竟养尊处优,拳头有几分力气,却是对真刀实枪的打架没有多少经验,蝉予的身手是求生中练出来的,二人实力没得比,蝉予很快就占了上风,骑在胖少年身上。
杨冕看见儿子被欺负,登时就不乐意了,上前要教训蝉予,其他小公子看好友被陌生少年欺负,全都上来帮忙,蝉予身手再好,却也双拳难敌四手,很快被他们按倒在地。侍从看情况也怕事情闹大伤了小公子们,这才去分开众人,最后拎起被打的鬓发凌乱,口鼻挂伤的蝉予。
“什么?那他是太子府上叫门的那个?”一个年纪略小的少年认出了蝉予,顿时眉毛竖起来;“听说你要认我父亲!?”
蝉予看向他,这少年似乎比自己小一点,脸上却丝毫没有杨铎的影子,倒是那个鹰钩鼻与高瑱一模一样,许是杨铎的嫡长子。
“公子云端的义子!?那你还我母亲镯子!”一个胖壮的少年寄过来,一把顶倒了蝉予,原来他就是杨冕夫人的儿子。
难道他知晓了教坊司与高祯的关系?进而担心身为高祯女婿的杨铎……会加害于他,谋朝篡位!?
在高骨看来,敢娶高瑱的杨铎,迟早是要依靠高祯的力量来谋朝篡位,这不是他所关心,他更担心教坊司听命于高祯这件事被抖落出去。
如果尹候真知道这件事……恐怕是自己身边有人泄露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