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临不理,长腿一夹马肚,一溜烟跑出去很远。
邵竹轩在后头笑哈哈为自己解围:“哎呀,你们楼里的事不给外人说是吧,我懂,我懂。”
路上在驿馆留宿,吃饭时邵竹轩凑去跟人聊天,得知暗雨楼副楼主韩临不告而别,甚至与楼主有过争执,似乎去意很绝。
暧昧比真上了床还有意思,邵竹轩意识到后只是清了清嗓子,挺直了腰背,翻找出原来丰神俊朗的书生样换上,把低低哀求不要丢掉自己的满面愁容换下去,单方面同韩临有说有笑。
邵竹轩那次骑马跟韩临并排,笑着建议:“面罩取下来呗,你不露脸叫人怪可惜的。”
韩临反口就问:“你是不是有病。”
石雕出的释迦大佛朝众生微笑,与数百年来,对其他有罪之人的笑无一丝不同。这是一视同仁的笑,不论仰视他的人是公子王孙还是平头百姓,不论是杀人如麻的恶霸,还是慈爱可亲的善人,这尊佛都这样笑,斗转星移,沧海桑田,石雕笑得亘古不变。
韩临不平的心绪竟然渐渐宁静,先前那些烦恼,在这样巨大的造像前,被这微俯的笑意涤荡一清。此刻才明白,为什么和尚宁可不吃肉,也要礼佛。买了一炷香,跪到草垫上磕了三个响头。突然弄明白挽明月当时为什么想带他去看洛阳的石窟。
之后韩临漫无目的转了两天,大同附近游侠多,他给好几个曾经打过架的认出来,立即又启程了。这回他蒙上了半张脸。
寒气很重,不久雨变成雪,雪变成大雪。书中酒暖肉肥,把酒言欢,夹雪的寒风吹进来,小小的烛花孱弱地扑闪,韩临合上书,另一掌轻拢烛焰,就着支在罗汉掌中的蜡烛,看庙心飘进来的雪。
并不是冻醒,韩临前夜已经冻习惯了,他是喉咙肿疼,鼻子又塞住,硬生生被呼吸疼醒的,每吸一口气,都像是在吞一口粗糙的砂砾,划拉着嗓子,口腔弥漫着血腥味道。
韩临把剩下没潮的柴火捡出来,堆到墙角干燥地方,披上雨衣,把马牵进屋,拴在瘦和尚石像的脖子上。
这时二人躺的茅草经潮,邵竹轩也冻醒了。
头昏眼花,力气不够,没办法,韩临把刀插在地上,深吸了两口气,捋衣袖到手肘,又鼓起气,去卸那牌匾。手伸上去,右腕的红绳就暴露在眼前,瞳孔被红刺得收缩了一下,韩临停住了拆卸的动作。
邵竹轩眼尖,也瞧见了韩临腕上的红绳,他识货:“这是金露寺的东西吧?”
其实上次见面邵竹轩就瞧出来这红绳出自哪里了,只不过当时他以为韩临是江上流莺,京城的娼妓可没那个本钱到川西金露寺游一圈,这玩意又贵重,断不可能是哪个嫖客送的,便认定他是在哪个路边摊花几个铜板捡的仿品。
谁承想这位头牌有大金主,得知被骗,因爱生恨(邵竹轩自以为的),告知了金主,金主为讨美人高兴,便命人追他,意欲把他打个半生不死。邵竹轩也有过这种经验,为了躲,尽往荒芜人少的地方钻,想着避过这一遭去拜拜佛吧,这些日子脑袋上跟天天顶着霉云似的,这天却还是不慎给追上了。
韩临听全了前因后果,啧了一声,邵竹轩事后揣摩了很久这声啧,觉得七成是鄙夷,二成是不屑,剩下一成是后悔。反正当时邵竹轩没能想这么多,因为这声啧之后,韩临当即就松手,猛地往前一推,把邵竹轩头朝地推到地上,转身就要上马离开。
邵竹轩靠着不要脸,紧紧抱住韩临的腿,装自己折了一条腿,好说歹说,才让韩临带他一起上路。那些人那么五大三粗的,那架势,好像真准备打死他,他可不敢独自一个人再走了。韩临尽管不给他好脸色看,好歹能保住一条命。今古大丈夫,都是能屈能伸!
韩临的嗓子哑得几乎说不出话,索性就不说了,只是指指邵竹轩面前那堆篝火。
同行几天,邵竹轩又是个精于观察的人,不难发现韩临其实很怕冷。何况现在又生了病,不过也不能什么都不顾吧。
“再怎么说也是人家的一片心意,你就这么摘下来生火,不好吧。”见韩临走过来拔出刀,要去起固牌匾的钉,邵竹轩又指着天上说:“这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一真灵验了,你把人家牌匾烧了,上头怪罪下来……”
他在心里暗暗切了一声,又想自己真是脑子被色欲给迷了,这几日韩临都是这副死德行,他怎么能从他的脸上瞧出情意绵绵来。邵竹轩不免自醒,芸芸众生,果然就能写的最爱多想,拆分扭曲,摆成自己乐意见到,又擅长发挥的模样。他自讨没趣,闭眼便睡了。
看大夫势必要开药,韩临不愿意喝药,打定主意硬拖到它自愈。
这是一场绵延了很久的病,从山城患上,在回京的路上蛰伏,吹过砭骨的西北风,又经了一场雪,到靠近漠北的草原才张牙舞爪地显露出来,可没那么容易打发。
暧昧最忌被戳破,戳破了,就要想以后,想生活,想负责的事了。邵竹轩只享受这种暧昧感。
却没想到,后来邵竹轩一直坚持的,只是在看到韩临皱眉黑脸的神态时,竭力抑制落荒而逃的欲望。
直到后来韩临都开始咳嗽,红愈发浓,蔓延至半张脸,这才知道,哦,生病了啊。
“现在不是了。”
韩临并非没有脾气。
不知道前因的邵竹轩一时语塞,脑子在韩临是堵自己的话,还是和挽明月闹掰之间犹豫。
韩临之后再没理过他,只把他当空气。
只在后来的一天,邵竹轩打听到挽明月接过无蝉门门主的消息,分享给韩临。
韩临动了动唇:“那我恭喜他。”
第三十九章、这一路上走走停停
韩临想了很久,最终决定去草原。
他取的道人烟少,人烟少认出他的人就少,非议也少。没成想还是碰见一个,甚至是不久前刚认识,聊过天的人。
嗅到了八卦的味道,回去后邵竹轩一颗躁动的心忍不住,问:“你真的……不回去了啊?”
韩临很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邵竹轩好像得到了大情报,又凑近过去,问:“你跟你师兄发生什么了啊?因为什么闹了?”
邵竹轩不以为耻:“如果风流能别称为病的话。”
韩临拉开与邵竹轩的距离。
邵竹轩又凑上去,笑着询问:“你是又有什么新活呀?跑这么远。”
路上在马背上颠簸,韩临老是想起那天看的佛像。他在洛阳呆了那么久,因为不在意,没有来得及去看。他预备着,等把天下绕一个大圈,都转完了,再找个机会回洛阳。
合在一块儿走了不到十天,病人从一个变成了两个。
起先见韩临颊侧的一层薄红,邵竹轩自作多情的想他是不是跟自己呆在一起久了,处出感情了。
半道拐去了大同,在一个雪天,韩临去看石窟,邵竹轩哼唧好几遍,说我腿疼,韩临看都没多看他一眼。最终他还是怕给仇家寻见,乖乖地舍弃了伪装,跟着韩临一同前去。
窟前坍塌,佛像头顶落了薄雪,庄严工整,更显圣洁。邵竹轩在旁介绍说这窟的主像是释迦,就是最大的那尊。
前头很多趁雪来礼佛的人,韩临本不信神佛,只站在地上,仰脸看上去。
他爬起来,对着庙顶那个破洞感叹:“屋漏偏逢连夜雨,也太倒霉了吧。”
雨却不讲道理,越下越大,甚至夹杂着冰,一股脑的从庙顶的破洞涌下来。韩临和邵竹轩被逼得节节败退,不得不躲去屋角,同罗汉挤着避雨。
彩绘俗艳的石雕罗汉钝寒,这夜是休想再睡了。韩临摸出半截蜡烛,借着残光看起泛黄的话本。
如今能确定眼前这人是暗雨楼副楼主,这物件的真实性倒也不言而喻了。
韩临沉闷地点了点头,也不知是向谁点的。看着腕上摘不掉的红绳,韩临将心比心的放过了那副牌匾。
庙是个破庙,破得很对得起它的名字。庙顶朝天破了个洞,半夜下起雨,浇灭了柴火。韩临就在这时醒转。
韩临好像没听见他说话一样,仍在为钉子忙。邵竹轩碰一鼻子灰,也恼了,心想真有毛病,好言相劝都不听。
反正是韩临摘的,神灵怪罪下来,也怪罪他一个,邵竹轩索性在火堆旁边闭嘴储热气,再不讲话了。
邵竹轩就见韩临铆足劲折腾了通体红锈的铁钉半天,也没能卸下来一个,反倒是刀在那里撑着做起子,他手软,向下一滑,险些划出一道口子。
隔日二人宿在破庙,旧寺里有不成样子的罗汉和佛像,墙沿摆着一堆葫芦大小奇形怪状的泥塑,神神鬼鬼的让人不自在,墙上嵌着一块早已被虫蛀烂的牌匾,字迹都看不大清,但能猜出估计类似大夫诊室里大书“悬壶济世”的锦旗。
天冷,为取暖,韩临出去捡生火用的树枝,临近草原,林木不多,只找来细细一捆。他点上了火,又环视了一遍破庙,伸手就要去摘破匾。
邵竹轩缩在火堆旁取暖,见状忙出声拦住:“哎哎哎你干嘛呢。”
夜晚住在掏空的窑洞里,那张皮披了几天了,一时也没换掉,邵竹轩好言劝韩临:“我带你去瞧瞧大夫吧,你这病可不轻了。”
和同路的前几天一样,韩临眼神都没给他一个,只盯着手中发黄的陈旧话本:“我不想听见你说话。”
邵竹轩觉得韩临可真有病,看着自己写的话本,还要自己闭嘴。
当年挽明月为韩临说好话的场景,邵竹轩可还记得,非常真切。挽明月说韩临为了他,吞过一只寒冰蛊,捅过自己一刀,心不坏。又说韩临挺爱打爱闹,吵死了。那时候邵竹轩还心想,挽明月这样独善其身的人,肯给另一个人说那么多好话,指定是跟对方真铁。
平心而论,对于韩临,见了面改观肯定是有的,但邵竹轩两个月前还讨厌着他,初见那一面,在记忆中留下的只有尴尬,远远没转成什么好印象。
只是便宜不捡白不捡,这样的人,送到了嘴边,邵竹轩没有不吃的道理。瞧第一次见面那景象,一身男人弄出来的痕迹,韩临也不是雏,说不定这能假戏真做呢。
语气好似无波的水。
就跟挽明月不是他认识十年的兄弟一样,邵竹轩腹诽。
邵竹轩有点窥得江湖密辛的感觉,又问:“你跟他不是好朋友吗?”
邵竹轩后来回想,总抚着胸口暗道那天他在街头被围殴,幸好两臂抱着头,挡着脸。要是露出脸了,韩临救不救他,还真不好说。
那天韩临把邵竹轩从人堆里捞出来,那些五大三粗的汉子被打得不敢上前,为壮气势,细数他的罪状。
邵竹轩半月前喝多了,在床上同一南风馆的头牌许了一生。男人床上的话怎么能作数呢,可次日一早醒过来,头牌当了真缠着他,说自己凑了一半赎身钱,另一半他出,自己就永远是他的了。邵竹轩冷汗乱掉,找借口说自己回去拿钱,脱出身来,赶快出了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