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手里都没有提东西,也没有背背篓。寻传男子的那三根带子是他们族里成年男人最常见的三件套——寻传刀、酒筒、竹烟筒。
看起来至少不像是走私。
但也说不定。此地走私最利润最高的鸦片和黄金一般体积不大,携带起来并不显眼。
水红色那顶低矮许多,伞面打得也偏低,把持伞者的脸和上半身都遮住了。水红色的伞面下直接就是一条同样颜色的筒裙,直到脚背,是典型的掸家女子服饰。多半是从下着雨的时候开始赶的路,膝盖以下连同布鞋都打湿了,行走起来有些局促。而筒裙最上面的部分则是显露出一个有些突兀的凸起。
是个孕妇。
高风想。
剥削群众,败坏兵团知青形象。
但高风并没有举报。
他想,大概我已经是个坏人了。
不过司雅并没领情,反而嘻嘻笑着反问。
“要是带了什么不该带的东西,最好还是自己拿出来,前面还有好几个关卡,要是拿住了不好说话的。”
高风瞧着司雅高耸的肚子,轻轻地说。
高风本来在第一条就该被刷下来,但按照上级意思,他被解释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便也拥有了参与这种任务的资格。
类似这样查阅本地老乡来往经商的事情,在本地少民寨子里不方便安排,便理所当然地交由兵团知青们来承担,也算作政治表现的重要加分项。
其实知青们在采购外国商品时往往是最起劲儿的。
“要检查吗?查喽,这位叫高风的龙宰你放心,你是我外甥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我们掸家和寻传家都不骗人,你查嘛!”
她一边说话,身子摇晃起来,沉甸甸的肚皮也跟着晃动,高风的眼睛不由得也跟着牵动,心里便生出一种担心来。没事吗?带着这样幼小的生命奔波劳累,一定很辛苦吧?
眼前的掸家女子娇小的身躯突然伟岸起来,加上对方语气直爽大方,高风反倒生出一些不好意思的情绪:
“抱歉,我值班,不能喝多。”
他用手揩了一下自己喝过的地方,笑着把还有一半的酒杯递了回去。
这样也是符合规矩的。梅莫笑着接过,就着刚才高风喝过的地方也喝了两口。
语句也连贯了。
“哎呀,梅莫,你认识这位龙宰呀。那就更要敬一杯呢!”
司雅看了看他俩,脸上笑容绽放得越发灿烂。
口音比之前标准了。
高风心想。他想起那几只竹鹧鸪。已经长大了,挺认主的,他搬家之后都知道跟过来,在他床底下做了窝,还在里头下了蛋。
他不由得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水红色的尼龙伞迅速地移开,露出一张闪着橄榄色光泽的脸庞。她的头发收拢在青黑色的高帽里,白色的圆领窄袖上衣比一般短衫略长一些,上半截紧紧地包住娇小但丰满的身体,下半截则相对宽松,牢牢地罩住分量不小的肚子,末端扎进筒裙最上面的腰带。
这是一个容貌姣好的少妇,看起来不会超过三十岁。
她语气嗔怒,但很快就笑吟吟地瞅着略显拘谨的高风主动说道:
九月的一个清晨。正是赶街子天。
夜色才刚褪下去。漫山遍野的绿正笼罩在白茫茫的半透明雾气里,山林、河流、寨子、农场,影影倬倬地散布在这片轻薄的云里,像是一副经典的传统水墨画。一切似乎都还在沉睡着,四周寂静无声,只偶尔传来几声鸟雀的鸣啭。
高风背上背着一杆没有子弹的56式半自动步枪,像个真正的军人一样站在临时设置的卡点上——一颗油棕树旁,眼睛静静地注视垭口的方向。
只是,看着水红色筒裙略显笨拙的行走,和随着行走微微颤动的圆弧,高风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很柔软的情感,但职责在身,还是在两人经过的时候例行公事地喊到:
“请停一下,两位……老乡。”
“哎呀!这位龙宰,你怎么一动不动的,穿着这么漂亮的军装,个子又这么高大,我都要把你看成树喽。”
西南少民习俗和内地差别很大,掸族、寻传族都是女性承担劳动的多,生产前都还在下田耕地的比比皆是,大肚子来赶街做生意的并不算稀奇。
稀奇的在于后面那顶黑伞。水红色的伞顶只到后面那人的胸膛一点。黑色伞面遮住了打伞人的大半个头,只依稀可见偏尖的下巴,然后是深棕色、披散着头发的脖颈,再是穿着黑衣、背了三条带子的宽阔肩膀。在行走间可以看到后面人的黑色长裤。从衣服到那三根带子,都是寻传男子的样式。
在本地,妇女赶街有男人陪同并不怎么多见,更不用说是掸族女子搭配寻传族男子——通婚是存在的,但一般服饰也会统一。
天渐渐地朗了起来。轻抚着叶片的浓雾化成了露水,不时滚落下来,“滴答”“滴答”地打在树下人的帽子和衣服上,树下的人却纹丝不动。
地面很潮湿,脚步声,从垭口处渐渐淡去的白雾中传来,格外分明。树下的人便顺着声音看了过去。
先露出来的是前后两柄尼龙伞。前面的那顶是水红色,后面跟着的是黑色。
高风心想。
就是在临时值班营里,他都见到不少知青拿着没收来的一些画报乃至乳罩取笑玩乐——东西是要统一交给营部或者公社的,而且衣物并不属于违禁范围。但因为一岗一人,缺乏监督,这样的事情并不算稀奇,甚至是被默许的一种福利。
营干事的桌上厚厚的学习笔记下面都露出过画片一角。
“晓得喽,他舅舅都进了学好队了,我哪里还敢打什么歪主意呀。让你查,你就查嘛。你是梅莫的朋友,我相信你不会动手动脚的。要不要我解了腰带给你看看?”
少妇伸着手做出要解腰带的模样,高风连连摆手制止:
“抱歉,只是问问。司雅碧发、还有梅莫,你们没有夹带什么东西吧?”
完全没有技巧的问话。
“你看呢?高风龙宰?”
“龙宰,我们可以走了吗?”
少妇见他们敬完了酒,又出声问道。
“抱歉,还是要问一下。梅莫,还有这位司雅碧发,你们从哪里回来?”
梅莫点了点头。他从背着的三条带子中解下绑着酒筒的那个,旋开,把酒斟在杯形的酒筒盖子里,倒了满满一杯,直直地递到高风面前,圆圆的好像丛林花豹一样的双眼一眨不眨。
明明个头比高风还要高一些,此时的神情却纯真得犹如孩童。
高风没有犹豫,直接接过了酒。他知道这是寻传的习俗,也是他们对待朋友的礼仪,直接用嘴唇在杯沿上碰了两次,浅饮两口。
“嗯。金别家的梅莫,你好。谢谢你的小鸟。”
梅莫也笑起来,露出在深棕色皮肤下显得格外白皙的牙齿。
“对,我是金别家的梅莫。这是我舅妈司雅。”
“我还说今天怎么没见站岗的龙宰呢,原来是站得太认真了!梅莫,来给这位龙宰敬酒!”
她招呼着,但高个子的寻传青年在那之前就已经收起了伞,露出一张野性而美丽的脸庞,眼神明亮。
“高……风?”
这次的任务是堵塞经商做买卖的资本主义道路。本地村寨本就和境外居住的他国居民族群同源,语言互通,习俗相近,日常来往频繁。尽管建国后国边防越发正规,境外贸易被严控起来,但长久以来的习惯导致两边往来还是远远高于正常情况。外国来的尼龙衣裳、香烟、外国化妆品、珠宝、手表乃至枪支、大烟都经常会出现在当地赶街的集市上。
毫无疑问,这有违现行政策。
走私的事情交给边防哨所管理,日常经商道路的管控便由当地民兵把守。改制之后连队虽然称不上真正的军队,但也发了近似一个基干民兵排量的弹药枪支。子弹统一由指导员管理,枪支则是像镰刀一样发给了有任务需要的知青手里。通常来说能够参与到这种任务的必须是“红五类”子女,同时在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中表现优异,当然,身体也得强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