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鬼使神差地冒出来一句。
高风是会拉琴的,得益于家学。孙一恒远远地见过他在学校的文艺演出上拉过小提琴和手风琴,听说钢琴也弹得很好。弹钢琴的人,手上也会有茧子,但不是这样的。现在在孙一恒眼前的,完全是一双劳动人民的手,和他印象里的高风,好像差了很远。
“嗯,还拉。”
话一出口孙一恒就后悔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又有种隐秘的报复快感。被高风拍过的地方有些烫,但其实他一点儿也不讨厌。
然而,高风只是几不可察地一愣,随即就笑了笑,坦然地收回了手,摊开来,有些抱歉地说道:
“不好意思,这里待久了,是不太注意卫生,汗都抹你身上了。”
孙一恒心里想,面上仍旧一声不吭。把袖子撸得高高的,走到高风旁边,学着他的节奏继续砍伐。
“这种成蓬的竹子,下面砍倒了,上面也可能缠在一起,拖不下来,得爬上去砍开。挺危险的,别一个人来。”
“嗯。”
“砍这种毛竹的时候要小心,别太用力,反作用很容易打回来。”
高风的声音从侧面传了过来。
“还记得物理课本上说的吗?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树生气了也打人咧。别一个劲儿砍正面,你得这么找,从侧面,砍它底下。”
西南山区有着一眼望不到头的原始森林,长期遗世独立,自成一体。各种叫不出名字的树木竹藤盘根错节,相互纠缠,最普通的野草都能长到及腰的高度,五花八门的毒蛇虫蚁蛰伏其中。配发的砍刀不光是为了生产,也是为了防身。
正如每次来了新人生产队长都要介绍的那样。在这里的山上干活,先要把裤腿扎紧,必要时还得穿上蚂蟥袜,避免山蚂蟥悄悄地钻进去,吸走劳动人民的血还是次要的,万一带着什么病毒细菌就不得了了。山蚁倒是不会主动招惹人,但一不小心踩到隐藏在朽木里的蚁窝就惨了。毒蛇就更不用说了,即便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一年总会有那么几个因此殒命。因此,砍坝之前,先要开路。砍草砍藤,排除干净其他因素,再做正事。
与之前的那些比起来,砍坝本身算不上什么危险,就是累。纯体力活,对于这些城里来的知青来说是很大的考验。
高风轻轻地笑了起来。变黑了许多的皮肤,把牙齿称得更白了。像是想到了什么,他自己补充了一句。
“篮球也还打。”
不是说你手脏。
孙一恒在心里说道。他看向高风的手,跟身上露出来的其他地方皮肤一样,也变黑了。有一些旧伤口,不过更吸引人目光的是手掌靠近手指部分厚厚的茧,在阳光的照射下是一种透明的黄色,像琥珀。
“你还拉琴吗?”
孙一恒想要开口问昨晚上的事情,但最终还是选择了在这件事情沉默。他以什么身份发问呢?连朋友都算不上,只不过是见过面的熟人罢了。
他莫名陷入一种深切的哀伤里去,以至于连收工的哨声都没听见。高风走过来拍了拍他肩膀肩膀,就跟被毒蛇咬了一样跳了起来。
“别碰我!”
孙一恒看着他娴熟地示范。才来了一年多吧,高风的表现就像一个多年的老职工,动作老练而精干。他默默地观察着,发现高风的砍刀手柄和自己的不一样,并不是白生生带着茬刺的木色,而是一种浸透了汗水油脂的深棕,还掺杂了一些陈旧的红,像一块漂亮的玛瑙。
看到红色,他又想起昨天晚上从高风身体里流出来的血,不由得握紧了手里的砍刀,木刺刺破少年彼时尚为娇嫩的皮肤,流出了同样鲜艳扎眼的红色,一点点就很疼。
好痛啊。一点点血就这么痛。
今年新来的知青们来自天南地北,听完了生产队长的嘱咐,就开始学着干活。认识的自然搭伙,剩下的就得自己找“老”知青或者队上的老职工带。孙一恒是这一批里唯一一个平都来的,本来也只是为了高风,眼下看他主动过来带着那些新知青们做事,却不愿意凑上去,一个人默默走到很深的林子里,抡起砍刀就往粗壮的毛竹上蛮砍。一刀比一刀用力。眼前的毛竹似乎不是竹子,长出了脸,白衬衫、断眉、娃娃脸、眼镜,一个个都要要在他的砍刀下被劈成碎片。
“小心!”
或许是用力太猛,竹子往后一倒,随即猛烈地弹了回来,要不是横空伸出一把砍刀挡了一下,孙一恒的脸估计就得挨竹子一下力道十足的闷棍报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