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斜躺在沙发椅上，鲤鱼打挺似的翻腾。我眼神一凌，觉出不太对劲。普通的腹痛一般人会选择按压止痛，常见的姿势是向内蜷缩，他现在却好像是要把整个身子都挺出去。
在他腹痛稍歇的时候，我眼疾手快拉下了他外套拉链，而他还沉浸在痛苦的余韵中，只能任由我动作。
他的腹部……有很不自然的鼓胀，像个小盆倒扣在身上。没错，就是像盆儿，他肚子四周很圆，顶部却是平的。我隔着毛衣按了按，手感硬邦邦的。
我只是个便利店老板，小本经营，自负盈亏。除去他，这个月我这小店已经遭遇三起事故了。被楼上掉的垃圾砸了要我赔钱，被店门口徘徊的流浪猫挠了要我赔钱，最后一个在我店门口被小孩儿骑着自行车给撞了，还要我赔钱！
这店风水有大问题。
我没好气地将人惯在收银台后边的沙发椅上。
他正正好好摔在我门前，简直分毫不差，前后两家店他一点儿都不沾。
“行了兄弟，小本生意没闲钱给你。” 我半开着玩笑，还是伸了手给他，实在社死的话给个台阶总能下了吧。
他小声说了什么，隔着口罩我也没听清。等了好一会儿才抓住我，起了起又面条似的软回地上，按着肚子急促地呼吸。
说他是个球真是一点不夸张，宽大的羽绒服看着就挺厚实，把人整个包在里面，估计这摔了也不会多疼。
过了有两三分钟吧，他还是没站起来。平常人几下就爬起来，拍拍身上走了，我疑心他是要讹我。
我才不会出去，总有人会经过把他扶起来。他似乎也看到我，乌溜溜的大眼睛远远地和我对视。
我无语地闭了闭眼，“你想怎么样，给你叫救护车？还是让朋友来接你？” 经济人也行，什么人都行，我只想赶紧把这祖宗送走。
“嘶……我得吃药——安胎药。” 狭窄的房间里能清晰地听到他故意放缓拉长的呼吸，他的状态并不很好，“我是在你门口摔倒的，你得负责啊。”
他果然是讹上我了！
她遗憾地长叹一声，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我目送她走远了，才松了一口气，幸好她没说要看看猫。得，今天这店也别开了，我干脆落了锁，关了店，才重新回了休息室。
迎面见到的景象真是让我大脑充血。小明星的口罩已经扔在一边，他此刻斜靠着床头，玩味地看着我。他的手里揉着一团乱七八糟的纱布，腹部如鼓般膨隆起来，尽是缠腹留下的红痕，这俨然是一副妇人怀胎的模样。
“老板你在吗？” 少女青春洋溢的声音从外间响起，我不得不转身去招待她。我人在外面，却心不在焉总是想着休息室里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伤，需要裹那么多的纱布呢，他现在这么疼，是因为伤口裂开了吗？但又不像有血的样子。
“69块。” 我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
“噗，老板，是96块！你在想什么啊这么出神？” 我对上女孩一双笑眼，一时间有些尴尬。
我被反将一军，无言看了他许久，直到他又一次呜咽着挺起身子，沙发椅被蹬得咯吱咯吱响。
这其中确实有误会，原来他是个小明星，他在这一波疼痛中把汗湿的刘海捋了上去，露出光洁的额头，我才稍微有了印象。最近挺火的吧，我从对面商场的大屏上看见过。
“宁攸？” 他果然立即看向我。
我口中啧啧，感叹不已地拿起手机，朝着他肚子拍了几张。没办法，我被讹怕了，他本来就伤了，现在摔成这样铁定是和我没关系。
可惜我忘记静音，他原本眯着眼睛忍痛，听见快门声眼睛一瞬间就瞪大了，堪称凶狠地从沙发上弹起来，扑向我的手机。我敢说，那一瞬间他肯定什么痛都忘记了。
我也被他突然的爆发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高举起手机。他比我矮一个多头，伸手够了一把抻到了腹部，尖叫着扯住我胸口的衣服，“删了！我让你删了听见没！”
十七，十八，十九。
我坐在收银台前，百无聊赖地看着门外。
昨夜下了大雪，环卫清理不算及时，地面结了厚厚一层冰。
“呃啊！”我没轻没重地按了一下，他差点从沙发上弹起来，腰部悬空挺着，把羽绒服砸得咯吱响。
毛衣在挣动中被蹭上去，我将其推至胸口，震惊地看到他竟浑身缠满了绷带。下至髋骨，上至胸口，一圈一圈显然是下了死手，能看到的肌肤都泛着青色。我用手指在绷带边缘按了几下，血液不畅，一下一个白印儿。
这得受了多大伤啊！
也太娇气，我就稍稍用点力而已，就缩在那里喊半天疼。他两只细白的手抱在腹部，蓬松的羽绒服被掐得深陷下去。
“你到底哪里疼，岔气儿了？”我看着不像是胃，他按的位置还蛮靠下。店里暂时无人光顾，我蹲在沙发旁边瞪他。
“肚子，肚子好疼……” 好嘛，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啊。
这下看着像是真摔着了，靠他自己起来也是没辙。搓了搓冻红的双手，我架着他腋下一举将人拎了起来。
“嘶嗯——” 他急喘了一会儿，迎面压进了我怀里，有什么硬邦邦的东西抵着我的胃。我低下头，看到他额边泛起密密的一层汗。
“我靠，你可别晕啊！” 我将人连拖带抱弄回了店里。
然事实证明，我还是高估了人性，往后的人路过时步子倒腾得，比我今早看见的所有都快，而且竟然再无一人滑倒。只有他，穿着白色羽绒服，在地上坐着表演雪人。
他是真讹上我了，他“哎呦哎呦”叫起来了。
我把嘴里的烟掐了，用力在缸子上碾灭。
“安胎药？你一个大男人你跟我说安胎药！”我气得脑袋发昏，“你用哪儿生？屁眼吗？” 但他这肚子大成这样，看着又像是滚滚在动，我心里真是没底。但这也太荒谬了，男人生孩子！
“哼嗯——” 他并不辩驳，只是难耐地仰头喘了一阵，努力地侧身夹起双腿，把大肚搁在了两腿中间，“别废话了，让你去你就去，快点！”
男人怀胎？这怎么可能？
“你这是……怀了？” 我抱起胳膊，倚在门上看他，“就这么露着，不怕我真的拍下来传到网上啊？”
除去束缚显然令他舒服不少，只是轻轻揉着硕大圆润的肚子，斜着眼瞥了一眼地上——那是我四分五裂的手机。
“砰——！”
“什么声音？” 休息室突然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把女孩吓了一跳。
我扯了扯嘴角，尽量淡定地回她，应该仓库里什么东西被猫弄倒了，顺便拒绝了她一起出去看电影的邀约。
我刚要继续讲，远远看到经常来我便利店光顾的小姑娘，眼看着就快过来了。
“有人要来了，后面有个休息间，你先进去躲躲？” 一听此言，他立即拢住衣服，撑着沙发要起身。腹部缠得太紧，他坐起来时大腿很不雅地往外打开。我几乎是推着他往里面去，他一路踉踉跄跄的，好几次差点摔倒。
说是休息间，其实是个囤货的小仓库，我放了张床在里面，有时候太晚了，我就在里面睡了。他看到这样的环境明显很是嫌弃，但也没有选择的余地，不情不愿地蹭到床边坐下。
疼痛现在才追上他，他抓着我佝偻了背，往地上滑去。
我连忙从背后揽住他，将人重新仰倒放在沙发上，“我靠，你别着急啊。我是怕你找我麻烦才拍的照，不是对你做什么。”我属实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连声给他道歉，把手机塞进他怀里。“你别哭啊，你自己删掉行吗？”
他没掉眼泪，就是眼眶通红，下半张脸都闷在口罩里，喘气的时候看着就憋得慌。我稍微向下带了带他的口罩，露出小半张精致的脸。这一举动不知道怎么又惹到他，他抖着手把口罩扯回去，一直盖到眼下，拿那双红透的眼睛瞪我，问我是不是认出他了，还问我要多少钱。
这不，到这会儿已经摔了十几个了。
哦，现在是二十个。
一个浑身裹得球一样的倒霉蛋摔在了我的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