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如霹雳,挥剑如电,周围全是血腥,下一秒,脸上的暴怒僵住,狰狞的脸霎时惨白,凄凉的目光落在被他当牲口拉拽的人身上,痛苦地喃语:
“我尽力了...我真的...不是我,不要怪我...因为偏偏你是这样...如果你不是...”
声音忽地放软,放柔,几乎像情人间的低声细语:“我会疼你,宠你,再不让人碰你....”
熟悉的节奏重新续起,戎克眉头一松,舒服地在徒弟怀里蹭了蹭,又安稳睡去——其实也不能说安稳。
支离破碎的梦境突然钻出一片阴翳,还是桐山那个破旧的柴房,他衣不蔽体,冻僵的四肢传来麻木的钝痛,被一群面目模糊的人围着,颜修秦暴怒的脸从人群中挤进来:
“是你!为什么偏偏又是你!你知不知道...”
和他一样心猿意马的学生还很多,先生的声音从左耳朵钻进去,又一个字不落地从右耳朵钻出来,他们好奇满满地观察两位美其名曰关心新生代文化情况的北域尊者,却不见他们来了以后吱一个有用的音节,在树荫下一坐就是小半天。
秀才发怒不得,甚至大声呵斥学生走神也不敢,念书的节奏断了,一张脸漆黑如墨。
戎克枕着沈劭的大腿,脸朝里埋在他腰间,耳边萦绕的书声一断,就迷糊地嘟囔道:
和他一样懵逼的还有老妖怪背后的四个仙修。
不是,原计划难道不是光速把沈劭敲晕掳回仙门拷问遗迹下落并抢夺神器吗?
颜修秦忍不住从兜帽里露出脸,扭曲的表情让烧毁的面孔愈发狰狞——他为桐山老祖干了那么多脏活,那人也从没说要收他做徒弟!
“两位来此有何高见?”
总不能专门来看看他修为深浅...不对,他目光越过两个老妖怪落在黎普身上,似乎知道他们为何而来。
于是——给还是不给——两个选择在脑子里交锋,对方如果硬抢,他又保不保得住?
一个或许能敌,两个呢?他全然没底。
“别那么紧张,我们没有恶意。”鹤发少年微微一笑,天真又老成,还用手肘顶了顶身边的人,“平巅,别那么绷着,吓着小友了。”
沈劭目光倏地定在那青衣人身上:“雁荡门老祖?”
正琢磨着怎么能最大限度让绿色的妖修鞠躬尽瘁,眼前忽地出现一片阴影,他猝然抓住土蛋暴退数十步,站定后,土蛋紧张地躲到他腿后面,死死拽着他的裤子,呼吸都给吓憋住了。
来人无声无息,有五六个之多,沈劭竟全没发现,那装束打扮分明是南洲仙修,更别提为首两人后面几张熟悉的面孔。
沈劭挡住土蛋,脸上的表情完全消失,双目冷戾,随时准备倾力一击。
......
瓜田里种满了巨大的青皮南瓜,还有几个稀罕的黄皮,沈劭决定把它们包圆。
看瓜地的瓜农知道魔皇想吃他的瓜,乐的完全合不上嘴,死活不肯要钱,沈劭拗不过,直接扔了块中品灵石过去:
沈劭一路频频回头,盯着窝在戎克的那一小团啧了一声,挥挥手表示自己没这么幼稚,但走了几步,忽地大声问道:
“要蒸还是要烤?做汤还是做饼?”
诨名咸蛋的一个小团子像中了道惊雷从戎克怀里弹起,茫然四顾一阵也没找到吓醒自己的声源。
“下课吧。”
众萝卜头骤然欢呼,跑路的跑路,席地而睡的席地而睡,秀才念念有词地收拾自己的书囊,憋着委屈不敢吱声,然后听到魔皇的声音:
“先生给他们布置作业没有?虽然下课,也得温书。”
沈劭那边正是难得的阳春,魔城日光和煦,开荒已有成效,暂时不用发愁凡人生计,孩子们的学习便放上日程。
土蛋修魔暂未看出成效,就算同心成天到晚地画饼鼓励也难让小崽子不生出懈怠,故而戎克大手一挥,把他和咸蛋打包扔到私塾识字念书,加上他同村的二十来个孩子,原本的屋子竟坐不下,需要扩建。
趁着三月晴暖,扩建工作快马加鞭,今日授课地点临时改在近郊。
在秀才念到“风乎舞雩”的时候咸蛋就哈欠连天,尤其是不远处还有一个酣睡的成年人做参考,小小的脑袋里塞满义愤,扯着哥哥的袖子不停往树下指,表示自己也要去睡觉。
土蛋好说歹说才没让她直接撞过去惊扰魔皇的好梦,但现在人醒了,他失去了阻挠的借口,只得一个劲朝眉毛挑的高高的沈劭傻笑。
阳光浓暖,咸蛋很快就睡得小脸粉扑扑的,戎克讶异了一下也就坦然,不客气地支使徒弟,小声道:
“?”
“想吃南瓜了。”
沈劭呆了呆,就听不远处课堂一阵骚乱,土蛋慌乱的声音响起:“阿妹别跑...”
他记得自己半夜跑到那户凡人家里陪笑买瓜,还承诺隔日能把徒弟再借给他们使唤一天,才赢得对方眉开眼笑。
好在那日的瓜真甜,之后都没吃过这么甜的瓜了。
......
说着,撒丫子就往土灶跑,边跑还嚷:
“我饿了,我还没辟谷呢!该长身体,吃饭比修炼重要!”
戎克跨了两步就把腿还没他胳膊长的崽子抓在手里,那张稚气未脱的漂亮小脸从南瓜背后露出来,附带一个纯洁无辜的笑:
“这是地里最大的一只!”
“哪偷的?”他听见自己挑衅的声音。
“君子不受...不对,君子...爱瓜,取之有道,这是六婶给我的酬金,我帮她家拔野草了。”
他满脸迟疑,瞥见黎普一副“我命休矣”的可怜样又有些好笑,忙补充道:
“但那沈劭着实奇怪,年不过百就有出窍修为,他终年闷在北域,不曾听说有什么奇遇,若说得了传承,倒可以解释这种古怪了。”
平巅呼吸一滞,不可思议道:“他多少岁?”
梦境轰然碎开,接下去的记忆疼痛非常,戎克不安地扭了扭身,立马被一个温柔有力的怀抱圈住。
又一块碎片从梦的一角钻出,取代了之前血腥的画面:
“师尊吃南瓜!”小小的孩子抱着比身子还宽的青皮南瓜走到他面前,得意洋洋地炫耀,
他不知道,他也想知道——为什么偏偏又是他。
那个暴跳如雷的人像拉扯一头牲口一样把他从屋里拖出来,神色和动作一样慌张,不知朝谁大吼:
“滚!我让你滚!”
“怎么不念...”
沈劭揉着他的脖颈安抚一阵,看向秀才那秘音传信:“继续念。”
秀才的脸一抽一抽的,勉强挤出一个恭顺的笑容,继续念他无人专注的经。
“答应他。”
正沈劭啼笑皆非要出口讥讽的时候,脑子里出现的声音阻止了他,他又一阵惊愕:
师尊?
凌云和平巅对看一眼,皆是一哂,又温和地看向沈劭,尽量是自己看起来无害,凌云满身正气:
“我骤闻你骨骼清奇,天赋异禀,不忍见你在魔途越陷越深,特来收你为弟子,引你入正途。”
沈劭愕然。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
私塾先生前半辈子是东洲一屡试不第的秀才,故国烽火狼烟,和点燿是同一批背井离乡的人,但没有点燿的运气,一直没能踏上修途,只得拾起书袋子,在城内做些不辱斯文的活计。
他面前坐着三十来个孩子,最小的四岁还在吃手指,最大的十五岁,听得心猿意马,看看天又看看树,树下坐着一对师徒,徒弟靠着树坐没坐相,师父躺在徒弟腿上睡得正香。
然后又看回白发人,口气笃定:“凌云老祖。”
“小友好见识。”凌云和蔼一笑。
沈劭恨得牙痒,不敢轻举妄动,既不想引来师尊,也不想误伤城里人:
月北离冷漠地看着他,一边站着神色惴惴的黎普,一边站着同样面色难看的青年,正是齐菁孤,再旁边就是一个全身拢在黑袍里的人,虽不见脸,但气息是颜修秦无误,一个二个竟都活蹦乱跳的。
“果然...在出窍境界了。”开口的却是为首两人中的一个,生的鹤发童颜,宛如赤子,观之可亲;另一人一身青衣,乍看拙朴无华,却神光暗敛,气度潇洒。
沈劭心沉了沉,白毛汗蹭的发了一身,后面三个手下败将不足为虑,只前面的两个不知深浅,硬碰硬起来...他将心神挪到腰间的无耀石上。
“拿着,保你全家康健。”
这戳中凡人的命门,瓜农不再推拒,殷勤地在瓜田里找熟透的南瓜。
沈劭也没闲着,提溜着土蛋帮忙寻觅瓜苗,打算移植一些回魔宫——水土不服应该不至于,他们有绿绮,要是连只瓜都种不活,这妖修也就别修了。
戎克噗嗤一笑,揉了揉她的脑袋:“睡你的,烤的!”
后面两字属于沈劭。
土蛋老牛拖车一样拖着他,一路不停替他害臊。
没彻底散开的小鬼们僵住,先生霎时又昂扬抖擞,唰唰布置了好些背诵习字的作业,茵茵绿坪上顿时哀鸿遍野。
戎克欺负完人有些得意,转头看见徒弟还杵在原地,一眯眼,舔了舔唇:“南瓜。”
“我知道在哪!”土蛋自告奋勇,拽起沈劭的手往瓜田方向跑,怕再晚一点这移动醋缸能不分青红皂白把醋浇在他妹子头上。
“去吧,找南瓜...”
话才落,身边又围了了几颗渴睡的小脑袋,一眨不眨地盯着魔皇陛下,似乎在等他一声令下,结束这堂云里雾里的课,以便他们寻得合适的位置进入梦乡。
戎克迟钝地意识到自己似乎做了一个坏榜样,瞟了瞟表情五光十色的秀才先生,抱歉一笑:
比梦里崽子还五短的丫头冲过来,仗着身形,卡在两人中间,歘地侵占戎克身旁的位置,朝两人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揉着眼角的泪直接躺在戎克腿上。
理直气壮得让沈劭看傻了眼。
土蛋跟着跑过来,又朝两人露出一个缺齿的讪笑:“她说她听困了...”
戎克睁开眼,眼前一片漆黑,零星的光从几道缝隙里钻进来,他眨了眨眼,拿开沈劭捂他眼睛的手,从他怀里坐起来。
“师尊梦见什么了?”
戎克瞄他一眼,笑了:“南瓜。”
“吃了才可以长高,我要长得比你高。”
“志气不小,就你这五短身材...”他不留情地嘲笑,却也没阻止烤南瓜的大业——
那天的瓜确实甜,香糯可口,惹得他一个早辟谷的大修抛开脸面跟崽子抢食,导致夜了还得补他一顿宵夜,又是南瓜。
“小兔崽子!拔草对修行有什么用?教你的功法背会没有!?”徒弟成天不务正业让他几乎抓狂,早知道就不带他靠近凡人村落了。
“好处有的,瓜...不是,我气感凝实,差不多可以筑基了。”兔崽子煞有介事,把硕大的南瓜往上一举,堵住下面的问询:
“烤着吃?六婶说包甜!”
月北离默了默:“约莫...七八十?”
黎普满脸无语,果然,在场会珍惜沈劭美貌的只有他一个人,其他人眼里只有修罗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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