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乎意料地未像从前一样嚎啕大哭,反而带着欣喜的笑容,眼中簇拥成团的黄光如苍穹中的骄阳。
他说:“我,上学?真的?”
我理所当然地点点头,疑惑起他这番态度:“你今年几岁?”
扭过脖子,我看向立于墙边的小团子,启唇。
三!
“你今年去上学吧。”
吵闹声如见了风的焰火,唰得熄灭,但未过多久又悄然燃起,愈烧愈烈。
墙面疮痍,再加上一个脚印也看不出来。弟弟掂几下发疼的脚底,准备再来一下。他虽然个子瘦小,而且营养不良,可力气和冲劲儿很足,是周围一片的孩子王。
他蓄满力,小腿肌紧紧崩住,如一只蓄势待发的猎食野兽,于心中默数:
“大家特别喜欢我的书包,破破烂烂的都没见过。”
我听了这话,笑得肚子发酸,眼角泛泪,嘴张得都要脱臼。弟弟被我感染得也咧开奶白的牙齿,继续说:“他们也特别喜欢我,说从没见过我这样的小孩。”
我喘着粗气儿摸摸他的小脑袋瓜,说:“这就叫物以稀为贵。”
11岁的我走进曲折肮脏的小巷里,没有丝毫害怕的情绪。
电线杆上坠着路灯模样的灯泡,忽闪忽闪地发着白光,飞蛾蚊虫被烫得滋呀响却仍不放弃地将身子贴在灼热的灯罩上。我慢慢走到灯下,打开攥紧的手。银行卡是崭新的金色,表面闪光,虽然闫先生没告诉我,但其中一定存着很多钱。同龄人怎样我不曾得知,但我那时候就觉醒般意识到——钱就是命根子。
钱越多,活得越扎实。所以即使没有他的叮嘱,我也不会将这张卡轻易露给别人看。即使这里头的钱是要给弟弟花的,我仍旧默不作声地占为己有。
一语毕,我顿时明了他的意思。
那时我才11岁,弱小的像个7、8岁的孩子,瘦到脱相的脸让人心生怜悯。
闫先生彼时还未与我熟络起来,自然被面上的假象所迷惑,其态度是两年时光中最为温柔的一次。
心中鼓起一团不知名的东西,像饱满的气球一样炸开,耳边嗡的一声,我的内心世界在地震。
闫先生见我久久不语,颇为贴心地为我留了一段缓冲时间。
总觉得晚饭吃进了几口石灰,现在黏在嗓子眼里,混着唾液沸腾烧灼,我的整个喉咙都困难地无法发声。
“你弟弟,其实是宋家的孩子。”他说。
“我呢,我不是?”
他顿一顿:“不是。
我站在路边,看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汽车埋没于远处的夜色中,才抬脚往回走。
太阳已经见不到影子,天鹅绒般的云脚点缀蓝紫相交的天空,与橙光相对的天边那一脚挂着隐隐的残月,如天宫仙子的黛眉,弯弯细细,朦朦胧胧。偶尔响起几声知了叫,又不知何时销声匿迹于何方。
这夏夜,与那晚好像。
“好,谢谢闫先生。”我神情一松,心中的悬空的石头总算落了地,舒展笑容:“那我就先走了。”
“等等。”他突然喊住我,就着我疑惑的神情,抛出一张银行卡。
“密码照旧。”
“联系我做什么。”
我早就对这种表情见怪不怪,被人摆了脸色也不疼不痒,毕竟这种出生上层的人物瞧不起我本就是天经地义、理所应当。
我温温吞吞道:“那个、我弟弟到了上学的年纪了。”
黄昏的余阳为周围的树梢与房屋披上华丽的纬纱,欢声笑语让此地破天荒地洋溢几分安宁与祥和。
我对弟弟交代一声,就出了巷子,在路边望见一辆熟悉的车牌,毫不犹豫地朝那辆车走过去。
我不认识什么车,但见到这外观就知道一定价值不菲。
她还要说什么,见不远处又走来一个人,神色一变,端起洗得锃亮的碗筷匆匆走了。
来人是个俊朗的青年,只是满脸的血和伤口,他朝老太太的背影啐一口唾沫,嘀咕几句。
在他视线过来之前,我低下脑袋,加快了手上的速度。
我不满地轻咳一声:“懂了吗?”
弟弟忙把脑袋端正,点点头,举一反三道:“这么说,我与哥哥也是臭味相投了。”
眉头蹙成一团,我敲敲桌面,郑重其事:“不,你跟我们不一样。”
她叹一口气:“黑户可上不成学。”
我点头,埋下脑袋一心一意地刷碗,彻底地消寂沉默。
趴在树干上的夏蝉叫喊不停,将本就热得胸闷的午后更添烦躁,偶尔经过七弯八拐的小巷进来的风也夹着热气吹在额上。水龙头还在哗哗地流着水,水管经烈阳的烤灼带上酷暑,从中涌出来的水也就不算清爽,但触在皮肤上仍能吸走几丝热意。
张大妈把搁在另一边的黄瓶子拿过来。
我嘴角两边的笑靥显出来,明晃晃的:“谢谢张大妈。”
“嗯。”她低声应答。
虽然不是很想与之接触,但我还是去了。
她的手脚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地洗洗刷刷,从动作中可窥见此人如何风行雷利,但再怎么样,老了还是被儿子抛在这个垃圾场里。
我敛下眼中情绪,笑盈盈地走到她身边,唤道:“张大妈,刷碗啊。”
翌日,晌午饭后。
楼房里条件差不说,水池与厕所都是公用的。一共就三层楼的住户,全要聚在一楼拐角处的大水槽里洗衣、洗碗、洗漱,再往里走便是厕所,不分男女,只有一个坑,冲水阀也坏了很久。站在水槽这边,也能闻到从中飘来的屎尿味。
我掐准时间端着碗筷下楼,果不其然碰见刷碗的张大妈。她儿子有出息,与妻子儿女在市中心买了房,嫌自己的妈老了碍事便将她甩在这地方,老太太虽然住在这,但心气儿高,瞧不起这里的老鼠臭虫们。
“那不就得了。”我展开舒心的笑容,揉了揉他浓密柔软的头发:“虽然没让你去幼儿园,但应该并无大碍。”
“好!”他举起双手,欢呼着,在仄小的客厅里跑转,如刚上任的国王趾高气昂地巡视属于自己的领地。
我懊恼这事不该在这个时候告诉他,免得闹腾得晚上睡不着觉,折磨的还是我。
我与弟弟是妓/女的孩子。
自从那女人死了后,我与他相依为命,蜗居于低矮肮脏如蛇鼠窝的危楼里。这栋楼藏在七拐八拐的小巷深处,邻里均是社会垃圾。
“这就叫臭味相投。”我淡淡地说。
“7岁!”
“那不正是要去上小学的年纪吗,怎么,不想去上?”
“没、没有!我想去!”
“咚!”
弟弟左脚一扭,狠狠地倒在冷硬的水泥地上,脑袋栽地。
我吓得猛地起身奔去,看他头上硕大的包,神色不虞:“怎么这么不小心?”
一——
我终于把词典理好,轻轻吐一口气,抬头。
二——
“那臭味相投呢?”
“你们哪里臭?放的屁都是香的。”
他又咯咯地笑起来。
弟弟如愿上了小学,还是私立的,在里面读书的全是少爷小姐,一个学期的学费不敢想,当然这钱是宋家出。
我没敢把这事儿伸张,每天上学都把做工精致的西装校服卷巴卷巴塞到破烂书包里,叮嘱弟弟到学校了再换上。
我曾担忧他会因身上的穷酸气被别人欺负,终于一次要带他出去买新书包,谁知他宝贝一样护着怀里的破烂,说:
他把银行卡轻轻放在我的手心中,再包裹住整个手掌,小幅度地晃动,说:
“密码是6个0,保管好,以后有需要就从里面取钱,别让你妈和别人知道。”
我点点头,扭捏地咬着下唇。
良久,我问:
“那、您要怎么办?”
“老爷与夫人已经知道了,只是现在宋家不安全,不能贸然将他接回本家,所以我们决定暂时将少爷安置于此,避免他的身份暴露。”
“大概率是当年有人在医院做了手脚,把一个夭折的孩子和你弟弟掉了包。”
我还没缓过来,家里那又脏又臭的,注定要成为社会垃圾的小崽子,应当与自己是同一路的人啊,怎么能凭这报告就翻了个身,将我狠狠踩在脚下呢?
原来整天被我压榨的那小子,血管里流的血都不知比我高贵多少倍。
弟弟一双圆润深黑的葡萄眼中全是茫然之色,不过他不再追问地点一点脑袋。
我露出满意地笑容,将词典小心翼翼的合上,垂眸摩挲已然泛黄发软的书页,慢条斯理地将蜷缩的页脚压平。
弟弟忙得爬起身子,朝那面身形单薄的墙狠狠踹了一脚,发出动静不小的响声。
两年前的那晚,我与闫先生见面了。
他把一份亲子鉴定的报告甩给我:“看看。”
我看不懂上面大串大串的数据,囫囵下来,也知道是个什么结果。
我手忙脚乱地接住,慌乱地笑道:“谢谢闫先生。”
“你今年几岁?”
“我?”我愣了一下,一时半会儿想不太起来,语气略有不定:“……应该13了。”
“要钱?这几年给你的钱对付学费绰绰有余吧。”他眉间的“川”字加深,面上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不,您误会了。”我眨一下眼睛,显出慌乱与无措:“他没有上户口,上不了学。”
男人想了一会儿,说:“知道了。”
我拉开车门,意料之中见一个生的高大威猛的男人坐在车厢中,西装革履,翘着二郎腿,用手肘撑起脑袋,听见动静后便把目光转向我。
我朝他一笑:“闫先生。”
车内的灯只亮了一半,并不足以驱除其中的黑暗,就像一瓶黑墨里兑了不多的水,搅混成昏昏暗暗的奇怪颜色。男人就在如此的灯光下,上挑的眼角给人一种不好接近的犀利美感,神色中是毫不遮掩地厌恶与烦闷。
他与我隔了一个水龙头,将闸门开到最大,随后弯腰将板寸埋进奔流瀑布般的水流下,冲洗脸上的血迹,动作粗鲁中带着烦躁与急切,我的半个袖子也遭了他的殃。
洗完了最后一个碗,我见他还在抠嘴角的血痂,赶忙走了。不用扭头就知道,他一定也在背后啐了我一口,骂我烂/逼生的杂种。
傍晚,太阳落了半边天,风向也变了,巷口大股大股地涌进凉风。这时,各家各户的小孩都迫不及待地跑出来,聚堆玩耍。即使知道他们的未来一定会变成不亚于其父母的垃圾,但现在依旧是可爱的孩子。
有几滴水珠迸溅四射,甚者打在睫毛,让眼皮反射性地一颤,落在弧度弯翘的睫毛之上的水珠便如擦着花瓣坠落的露水般从眼皮上掉下去。
张大妈又开了口:“要是不行,我可以帮你们开户。”
我笑着婉拒了她的好意。
我挤出点透明的粘稠液体,涂抹在碗中,说:“张大妈,我弟弟要上学的话,怎么办?”
她又将头扭过来,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我,才说:“上户口了吗。”
我顿一下,摇摇头。
她动作一顿,斜着眼瞟过来,见来人是我,又把眼神收回去,继续刷碗的动作,没有吭声。
我拧开她旁边的水龙头,自来水涓涓地流出来,透明得可见身后灰色的水泥墙壁,搁在槽中的碗里很快积满了小半碗的水,水的表面浮着油渍,又隐约觉着其中掺杂灰蒙蒙的东西,是这里的脏气染进周遭的空气里了罢。
我愣愣地盯了一会儿,说:“张大妈,我忘带洗洁精了。”
老鼠臭虫,这是她自己的比喻。
但对小孩算友好亲切,却也不是太亲切。
我没上过学,自热不知学校怎么找,这入学手续要如何去办,昨夜思忖一番,发现这里懂这个的应该只有她了。
还好,他生怕我反悔一般,巡视完毕,乖乖巧巧地进了卧室,临时不忘扭头说一句:
“晚安,哥哥。”
我点头:“晚安。”
夜深时分,夜幕如罩在头上的黑布,见不得一点发亮的东西。远处的灯红酒绿、肉糜奢侈之氛围全然未扩散于此。掉了皮的薄墙那一头,夫妻争吵时叫爹骂娘的污秽言语穿透介质,一字不差地灌入耳中。
斑驳的天花板中间,唯有被一根黑色电线束缚悬于空中的灯泡亮着昏黄的光芒,在无风的夜晚悠悠地晃荡,使得墙上两束乌黑的影子不断地变换大小。
弟弟和我凑在一张糊着油腻污垢的桌前,面前摊着一本掉了皮的,他用夹着乌色泥垢的指尖点着一个词语,耳朵却竖着仔细聆听隔壁的动静,时不时被逗得咯咯发笑,且眼中露出钦佩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