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重伤而失去血色的脸色明显比先前更差了一些,裴厉眼中闪过愤怒:“他抓阮谨做什么?”
不怪他这样问,毕竟重语冰能抓住裴厉,实属十分偶然的事件。
与其说是抓,倒不如说他们只是路过崖下,顺便将昏迷的裴厉捡了回去,又顺便认出了他的身份。重语冰正愁自己登上皇位后不得民心,若深受钰京百姓爱戴的裴厉肯转投羌翎军中,定然于他有益,于是每天都去策反裴厉。然而连着说了好几天,把他那竹子身板都给累回细笋了还没游说成功,气得重语冰恨不得以身色诱。
宋了知点点头,原想为他寻些吃食,只听裴厉又说了一句:“在这里的开销和房费我会付给你。”
之前裴厉便想用银子将他从阮公子身边打发走,仿佛把他当作贪财市侩的小人,事事都要与他谈钱。宋了知心有不平,却也不好同病患起争执,叹了口气,从马车上拿出本该是他自己晚饭的米饼递给裴厉:“吃吧。”
话音未落,宋了知肚子不合时宜的发出响声,裴厉因此抬眉看他。宋了知窘得不行,万万没想到会在情敌面前出丑,强作镇定道:“你先吃,我等会儿去吃别的。”
两人目前的状态都偏于狼狈,谁也没比谁好到哪儿去,沉默不语的气氛难免有些尴尬,只有大鹅仍牢记着阮雪棠的命令,直接跳上床要去啄裴厉,结果出师未捷,被宋了知一把抓住,锁在怀中。
大鹅嘎嘎叫着,显然很有一番言语想要控诉。
裴厉在这嘈杂的叫声中将房间连带着宋了知都打量了一圈,他素来不将宋了知放在眼里,一心认为是他带坏了阮雪棠,但也不是不明是非之人,清楚是宋了知救了自己,淡淡道了句“多谢”。
他拼死拼活赶去见阮雪棠最后一面,阮雪棠鲜血淋漓的站在他面前,笑着问他:“凌迟后几千片肉,宋了知,你要怎么缝回去?”
梦中内容太过残酷,以至于他醒来后仍然久久不能回神,心有余悸地呼出一口浊气,拭去额上冷汗:“还好他没出事...还来得及.....”
宋了知万分庆幸方才只是梦境,一切还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暗暗发誓绝不会让梦中的事情发生。
语罢,宋了知转身出屋,给裴厉足够的时间独处。
他去城中买了些食物,抱着大鹅在马车里凑合睡了一夜。
当他与敌军厮杀之时,全然没注意到跟随他出征多年的部下正在他背后弯弓搭箭,若非裴厉交锋时从刀刃看见了倒影,恐怕早被一箭穿心。
锋锐的箭矢刺穿胸膛,离心脏一寸不到,身后率领的军队开始自相残杀。他并非中箭后立刻摔落悬崖,而是带着忠于自己的亲兵拼死抵抗叛军和敌人的夹击,企图杀出一条血路,却目睹那些或年轻或沧桑的面容在自己面前变得血肉模糊,最终体力不支,从山崖跌落。
宋了知听完这一切,不知要如何安慰裴厉,有些生硬地转开话题:“裴将军如今有何计划?还回朝中吗?”
裴厉沉默着听完宋了知的讲述,尽管对方没提其中的艰难,但他明白无权无势的宋了知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已是万分不易,心中不由对其有所改观。他凝思片刻,问道:“你有什么打算?”
向来看不起他的裴厉居然会问他的想法,宋了知心觉诧异,接着道:“再过半月,羌翎军队便能会合。我已经让人去夷郡搬救兵,现下需想法子拖延夷郡的大军。”
“......若我亲兵尚在,倒可助你一臂之力。”裴厉半边脸藏在阴影中,叫人看不清神情,“可惜,他们都死了。”
笔悬空太久,墨点落在宣纸上,染脏了那一片雪白。
信鸽乖巧地停在窗檐,歪着脑袋看宋了知裁去纸张脏污的部分。桌前的宋了知仿佛坐定成一尊雕塑,犹豫良久,一遍遍在心中询问:这样做真的对吗?会不会不仅没帮到阮公子,反而害了他?
天色渐晚,他始终没想出答案,将心一横,终于在纸上写下几行字。
利诱不成,色诱失败,最后只剩威逼,重语冰对裴厉用了酷刑,仍然未使裴厉转变心意,万幸宋了知救出及时,否则裴厉撑不了多久了。
“阮公子他......”宋了知犹豫该不该告诉裴厉阮雪棠真正的身份,可转念一想,现如今无论哪方都想要阮公子的命,早无隐瞒的必要,遂将逃亡路上发生的一切以及阮雪棠乃是羌翎王族后人的事都说了出来。
自然,他含含糊糊地略过了阮云昇和简凝之两个男人为什么能够繁衍子嗣这一部分。
裴厉接过食物,却没有吃,仰头问道:“阮谨现在在哪?”
他回到钰京时宋了知已经带着阮雪棠躲进雪山当中,裴厉忙于战事,派人出去寻找,却迟迟没有音信,后来跌落山崖,重伤下被重语冰囚禁,一直与外界隔绝联系,连冒牌的阮雪棠被关进诏狱都不知晓。
宋了知站在床边顿了一会儿,许久才道:“阮公子也被重语冰关起来了。”
“没什么的。”宋了知有些局促地站在床边,“你要我送你回裴家吗?我之前看你身上的伤......似乎有些不方便。”
宋了知比以往谨慎许多,他还记得那年轻大夫的话,裴厉身上箭伤若真与本朝军队有关,那这样贸然将人送回,说不定会将裴厉置于危险之中。
裴厉的声音还有些虚弱:“不用。”
“谁出事了?”
黑暗中,低沉严肃的嗓音格外清晰,宋了知被突然冒出的人声吓得差点从凳子上摔下来,匆匆回头,只见床榻上半坐着一个男人,即便身负重伤,但脊背依旧挺拔,乃是多年从军锻炼出的习惯。
“裴将军,你醒了?”宋了知点了烛火,屋中顿时亮堂起来。
裴厉摇头,经此一事,他已对整个朝廷彻底失望,不愿再做愚忠的棋子。
“我替你把他救出来。”裴厉似是想要下地走动,但力不从心,险些摔倒,还好宋了知将人扶住。
“你先将伤养好”宋了知叮嘱他,怕裴厉觉得自己别有所图,又强调一次,“我原本也不是为了要什么回报才救你的。”
对上宋了知不解的目光,裴厉一惯地话少,三言两语便将他的事讲明。
如若迁都,处处少不了用银子的时候,搭建行宫、沿途花销、官员接待......每项都能从国库掐出点油水来,若不是裴厉坚持不能弃城逃亡,那些大臣的钱袋子恐怕能满得溢出。现在明眼人都能看出王朝气数已尽,谁不想乘机把最后的银子都压榨出来,以后过好富足日子,就算转投新朝,也好有钱找找门路。
裴厉一心守护钰京百姓,却在不知不觉间得罪许多官僚。
信鸽自义庄的窗口飞出,宋了知连轴转了两三天,身体早就疲惫到了极限,全靠意志强撑,现下终于得到休息片刻的机会,确认过床上的裴厉还有气,又往炭盆添了些木柴后,趴着桌上打了个小小的盹。
这一觉只睡了一个多时辰,宋了知却做了个极曲折的梦,吓出一身冷汗。
他梦见阮雪棠当真怀了他的孩子,可是在逃亡路上因连日奔波而流产,他抱着昏迷的阮雪棠在冰天雪地里求助无门,好不容易找到暂住之处,阮公子又被士兵抓去,关入牢中,虽未像现实的那个替身一样受尽刑罚,却也过得很不好。最终,皇帝认为光是砍头不足以平民愤,下令将阮雪棠凌迟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