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变得有些安静。他看见医生微垂着头思考着,逐渐有些紧张起来。
对这个正默默期盼一个回答的自己,他突然觉得极其厌恶。
“这个问题确实值得思考。根据临床经验,这种情况没有一个准确的结果,还是要考虑各方面的因素,比如激发记忆的方式,还有病人本身的潜意识因素等等。”
男人之所以变成现在的样子,他在其中又扮演怎样的角色,大概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此刻,他又再次想起了在仓库里,男人对他举起枪时的眼神,那丢弃一切,只想毁灭所有的眼神……
“沈先生?”
医生将擦净的眼镜戴了回去,点了头:“对,是提过的,那次对话有什么特别的吗?”
“当时我发现,他好像已经忘了那天发生的所有事,他当时的状况……可以说是很迷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这样……”对方思索了一会,“那如果在坠落之前脑部没有受到过损害的话,出现这种选择性失忆的原因,就纯粹是心理因素了。”
“你那个火太小了啦,还好我灵机一动想到了,够聪明吧!”
对方还是绷着嘴角,说:“你怕火。”
“……怕火?”
他更觉得荒唐了 。
周写枫向那边看去,只见两个小孩站在河边,像是正在为了玩具而发愁。他几步走上前,蹲下身柔声问他们:“怎么啦你们俩?”
其中一个孩子瘪着嘴,用手指戳着另外一个道:“都是他啦,买了坏的烟火!”
“那……我来试试?”他笑着问。
青年的喉结动了动,像是有些不理解他的话,在一声带点苦涩的笑后道:“要说钱,我也有很多,你猜错了。”
“那是为什么?”他皱了皱眉。
四目静静地相对着,没有人清楚,在空气中暗暗涌动的到底是什么。
“在记忆方面,周先生确实没有很大的改变。其实我认为凭他的意志力,记起全部的过去并不困难,但是很多时候恢复与否,还是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病人自己的意愿。”
沈有赫耐心地听完他的话,皱眉道:“您的意思是,他没有恢复记忆的意愿?”
对方点头,随后轻叹了一口气:“关于这件事,周先生已经和我聊过很多次。对于是加大对大脑的刺激追回过去,还是完全顺其自然,或者甚至消极处理,他其实还是很不确定。我向他分析了这些方案的利弊,也建议他遵从内心的想法进行选择,以后您也可以和他多交流,让他更清晰地明确自己真正想要的方式。”
对方沉默了一会,随后看向了他,反问道:“你觉得,会是什么原因?”
在那道灼热的视线投射过来时,他又有了迷惑的感觉。
他思索一番,打趣道:“你该不会是在打我家钱的主意吧?”
过了一会,他转过头看向对方的侧脸:“小赫,你……”
“怎么了?”
“我觉得……你好像对我太关照了,”他问,“为什么?”
远方点缀着有些稀薄的云层,衬托着那一轮耀目红日,让这片本寡淡无色的芦苇荡多了一分跳跃的明艳。
他静静地看着,突然感到肩上落下了一点重量,回过头时才发现一件羊绒大衣裹在了他的身上。
他略失了神,看着青年一脸专注地将他裹好:“多穿点,不然会着凉。”
此时才下午四五点的样子,但太阳却已经摇摇欲坠了。车缓缓行进着,在十分钟后到了市郊的一块景区。
在下车的时候,周写枫就被眼前的景色震撼到了。目之所及是一片漂亮的芦苇荡,远远的还能看到停留在小河边的水鸟,画面安静中又透着些萧索。
“快日落了,来不及带你去远的地方,就来这里将就一下吧。”
“嗯,”他看向电视屏幕,“怎么看起电视来了?”
“无聊呗,”周写枫随意地按着调频道的按钮,有些百无聊赖,“刚刚还看相亲节目来着,不是几个女人抢一个男人,就是几个男人抢一个女人,可逗了。”
“哎小赫,你有没有相过亲?”他有些调侃地看向青年,多看了几眼后发现自己好像有些荒唐了,“我傻了,你这个年纪相什么亲啊,女孩子应该上赶着追你吧,哈哈。”
过了一阵子,医生准时来进行例行的健康检查。这天沈有赫因为公司的事来得晚了一些,赶到的时候检查正好结束。
他看了看房间里端正坐着的男人,然后关上了门,对医生道:“医生,我们可以谈谈吗?”
医生点了点头,带他到了一处宽敞的地方坐了下来,说:“各项健康指标都很稳定。周先生身体底子好,现在已经基本恢复,祝贺你们。”
在他陷入沉思的时候,又听对方道:“还是那句话:要恢复全部的记忆对周先生来说,其实不是难事。他是个很坚强的人。”
在和医生的聊天结束后,他回到了房间。
周写枫正在看新闻频道,见他来了很高兴:“下班了?”
对方的声音将他从回忆中猛地抽离。他有些尴尬地笑笑,听见医生问:“您这么问有什么原因吗?是周先生记起了这部分对话吗?”
他摇头,道:“不是,我只是想知道……如果他恢复记忆,那天的所有他都会记起来吗?”
他看着对方,眼神复杂,“还是说,这部分回忆因为太痛苦,会被选择性地永久抛弃?”
“单纯是心理因素?”
“对。结合你们所述的周先生那天的一些遭遇,大致就能判断,他的精神遭受了常人无法想象的打击,在坠崖之前就出现这种情况并不奇怪。”
被血亲残害,亲眼目睹好友的死亡,父亲为自己而丧命,其中的任何一条发生在普通人身上,都足以让人彻底崩溃。而这些只是他告诉医生的,经过他刻意筛选的内容。
“……好,我会的,”他想了想,“医生,我想请教您一个问题。”
“您说。”
他抿了抿唇,道:“是发生事故那天的事。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我向您复述的时候有提过,在写枫掉下山谷之前,我们有过很短的对话。”
在他们僵持不下的时候,木棒呲呲燃烧着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沈有赫心里一沉,刚想伸手捂住面前人的眼睛却已经来不及。
两个娃娃已经成功点燃了烟火,一脸心满意足地在空中挥舞着手中的烟花棒,边玩边开心地笑着。
“好漂亮啊!哈哈~幸好你还有一个打火机!”
见小孩点了点头,他就伸手从那个烟花的盒子里抽出了一根,想要拿过他们手中的打火机时,手却被按住了。
他扭过头,见沈有赫脸色很不好看,冷声对他道:“别碰。”
“怎么了?”他有些疑惑,“就是些小孩子的东西啊。”
这时,道路的那边传来了小孩的打闹声。
“看你买的什么破玩意啊,点都点不着,我不要玩了啦!”
“我也不知道嘛……我一直在那家店买的啊,我再试试这一个……”
沈有赫愣了下,问:“你指周氏?”
他点头,“听彦霖说,我家家大业大,但是后来被别人抢去了。我虽然是周家的人,但要说全部拿回来应该也不是那么容易。”
“所以小赫,”他用带着笑意的眼看着他,“你可能粘错人了哦。”
对于这个叫沈有赫的人,他其实也没有太多的记忆。但他还记得那天在对方的引导下,他想起了他的名字。
这是唯一一个他能主动记起名字的人,而且他觉得,他印象深刻的深蓝色彩似乎也和这个人有关。
但是为什么?如果仅仅是一个很好的朋友,他为什么却记不起虞彦霖的名字,也记不得关于他的哪怕一点线索?他们都是待他很好的人,他不觉得他们会骗他。
“不用,你一件衬衫撑得住吗?”
他抬手想拿下那件衣服却被拦住了,对方抬起胳膊,炫耀似地秀了秀手臂上的肌肉:“我年轻,不怕。”
他愣了一秒,不禁失笑。一阵欢脱的笑声之后,氛围突然陷入了一种说不出的暧昧。
“这怎么叫将就,”他看了他一眼,随后展开双臂,深深吸了一口大自然的空气,叹道:“这可是享受。”
沈有赫笑了,问:“这样就满足了?”
他点了点头,“我以为疗养院已经很好了,没想到还有更美的地方,果然像我这样什么都记不得的人,就是没见过世面啊。”
“没有。”沈有赫低声道。
“嗯?”
在单纯的目光投射过来时,沈有赫清了清嗓子,只觉得房间里的暖气有些太足了。他走上前拍了拍男人的胳膊,道:“我带你出去走走吧,闷了一天了。”
“太好了,看来我们的努力有成效,”他微微舒了口气,“那记忆方面,他是不是也有进步了?”
当初判定失忆症状后,男人曾做过详细精密的测试,最后结果证明他的智力、情商等等各项能力指标都没有受到影响,甚至各种习惯也保留了下来,只是完全记不起有过交道的人。这在目前临床症状中不算严重,是比较好治疗的一种。
但是到现在,男人还是无法自发地回忆起大部分的事。而他则是进退两难,不知道该怎么做才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