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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我名季长安。”

他露出个真情实意的笑:“善。”

话已至此,我亦不妨多问些,便同他打听起山上事况——毕竟我算是安全脱身,但顾远竹现状如何并不清楚。虽不拘于所谓老一辈的恩怨还礼,可危机关头他也想着叫我先走,总得报了这份恩情。

我正欲找个由头糊弄过去,不曾想他自己收了针,若有所思地拨弄了火盆一下。那手法极其生疏,我眼见着他将几块烧黑的炭挑到外面、还差一丝就能碰到我垂下的发尾。

“不过机警点总是好的,小家伙挺有前途。”

“不知前辈……”

“你小子……性子也不知似谁。”他似是被酒呛到,偏头咳了一会儿,稀里糊涂地晃了晃脑袋,“不想也罢,不想也罢。”

他朝后散漫地抻了个懒腰,我这才有机会打量四周来——似乎是间废弃的小庙,破损的石雕正摆在我头顶的案上,桌前的香炉应是叫人拿了,在地上浅浅的留了块印记。

“心魔伤身,你今日便好生歇息罢。”头上叫人揉了揉,像是猜透了我心底的疑惑,他又解释道,“既捡了你,总要负责才好。”

变故就在电光火石之间。

我瞧不清他俩的动作,回过神时人已经安安稳稳躺在池七坐过的地方,顾远竹单手掐着池七的脖子、把他压在一边破旧的转经筒上——那机械已然废弃,这会儿喑哑地嘎吱出声。

他似是用了很大的力、池七的脸渐渐浮了一层异样的红,却仍旧面无表情,仰着头安静地回望过去。他们靠得很近,吐息纠缠、几乎亲在一起,漫长的沉默里是顾远竹先开了口,他含混地说了几个单调的音节,最后像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庙里一时只有火燃起时哔哔啵啵的声响。

“小长安,你可未告诉我这山上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池七终于放下了手里的木棍,语气听着像在埋怨。我想起那枚替换作的石头、料想这二人应是熟悉的,但不知池七这番演的是哪一出,遂默了声,不敢接话。那一边却见顾远竹整个人似乎都绷紧了,莫名有种不切事宜的脆弱,像张拉满了、下一秒便分崩离析的弩。

他手上略微一顿,剑尖划过指腹柔软肌肤,留了道浅显的白痕,却并未见血,

“已死之人,还求什么圆满。”

男人算不上惊艳,却有双很好看的眼睛,垂眼看人的时候眼尾都乖顺地落下,我有一瞬的恍惚。这股怔神止于忽然破裂的门板——寺庙的门原先便是缺了很大的角,不知被池七又用什么填补妥善,来人下手毫不留情,且并非亲自动手,同样是投掷了什么东西,待定睛细看才发觉是只断了手臂的木傀。

“可说的。”我嘶哑着嗓子回他,“多谢前辈出手。”

他宛若听了什么笑话,侧了头戏谑地盯着我上下打量了一番,那眼神有些不合时宜的锐利,更像是把我剥了皮、硬生生看进骨里。他靠得实在太近,我抬眼便能看清他唇上一点浅色的小痣。

“你这孩子,不怕那傀儡是我放的?”

我沉默半晌,“你早清楚我的身份。”

他咧着嘴嘿了一声,手中不知多了柄短剑,我不出意料地在袖中摸了个空。他面上冷淡,手里动作倒是将匕首抵在指尖,心里兀自盘算着,却照常安安静静地讲话,

“现在讲来你许是忘了,你我实有过命的恩情,可你当年太小,我走时亦去了你的记忆……不过你那位姓顾的师兄应该清楚。”

“时候不早了,早点歇息。明日若是没什么异动,再议下山不迟。”

他朝我脸上掐了一把,正欲起身就被我拦住,不等他先发问我便开口:“承蒙池兄照料,长安感激不尽。可长安自觉未同池兄见过,不知这缘、是何时结下?”

那种透过我看向远处的感觉再一次出现了,男人却没再掩饰,只是勾着唇角笑了笑。

本应包着秘法木匣的小兜从中裂开,掉出一块通体圆润的卵石来。

那石头一角亦刻了东西,歪歪扭扭的,难能辨认出是个“南”字来。

“哦,被人掉包了。”他偏头看了我一眼,笑得很邪,“你自己做的?有备而来啊。”

他面上那点哀怨转瞬即逝,反倒朝着我弯了弯嘴角,我仿佛听见了他诡计得逞后的笑声,

“那你,是从何听得的故事呢?”

我沉默半晌,到底没同他透露我师父便是南予行亲传弟子的消息。权衡再三,将袖子里藏好的布包递给他,

“就有几波人打算堵一堵嘛。”

“你带的那个东西,据说是南予行、你们那边怎么叫她来着?护山……什么的。欸,小长安,你知不知道这号人啊?”

“不清楚。”

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眼前被人摆了个简陋的火盆,不知先前误烧了什么旧柴,冒着一股潮湿的烟气。我眯着眼窥视了半天,模模糊糊地认出个刀削过的竹棍轮廓,估摸着就是我昏迷前所见到的“人腿”。那东西被烧得发黑,几处崩裂的木刺张牙舞爪地卡在火盆边缘,随着火舌一同扭曲变形。

“嘿,醒得倒快。”

有人掀着我眼皮瞅了一眼,语气听着跳脱,还有点幸灾乐祸的意味,

池七只当我是问他黑衣人的来历,一边鼓捣着烧得正旺的火盆,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我解释:

“这几日轮到宗门弟子下山历练,噢,就是你……有人放了消息,说你身上带了点了不得的好货。”

他阴恻恻地笑了下,试图装出一副图财害命的凶相,尽管从我的角度看明显是在装模作样,

他手指点在我唇上,遏住了剩下的话,“我不过是个闲散的江湖骗子,保命的手段略懂一些,听几句算是过瘾,但说到底,我可当不起你这声前辈。”

他说这话时面上有一瞬的复杂,像透过我去看清什么东西,我看不懂。

“我叫池疏,家里头岁数排了第七,你若不嫌,叫一声池七也是好的。”

“晚辈感激不尽。”我试着清了清嗓,可惜还是一副经历了烟熏火燎的惨样,只得勉强开口,“此番……是晚辈头回下山,贵人相助,是求不得的福分。”

“你若是总说一半藏一半,那我还是将你毒了算了。”

他手上细索地动作,我瞧不清那枚夹在他指缝间的银针是何时出现的,倒明显察觉出他定在我喉咙处的目光。

“怕。”见他转眼瞧过来,我敛了目光,思索片刻道,“若是前辈所为,自然不必留晚辈一命。况且晚辈此时身无寸铁,饶是前辈真欲做些什么,也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然也。”他笑意更甚,捞过腰边酒壶喝上一口,“经你一说我倒真有些手痒,那将你毒哑了嗓,再翻制成件能说会道的傀……你见如何?”

“人既已哑,何来能说会道之词。”

“我听别人讲,南诏可是出了大乱子,奸淫余孽之徒全叫人一把火烧了干净,中原人人都称顾远竹是个弃暗投明的英雄。”

他很短地笑了一声,没再对我说话,只从袖子里摸了个甚么东西塞进我怀里。这边眼神暗示我别乱折腾,自己倒像是嫌事惹得不够大,压着声音朝那边问,

“你这算弃的什么暗、投的什么明?还是真像他们讲的那样,‘冲冠一怒为红颜’?”

顾远竹踏着一地碎屑进了门,身上斑驳地带了很多伤,左眼下的泪痣早已不见踪影,反倒是同样的位置浮现起一只可怖的赤蝎来,狰狞地穿过右眼,妖冶得不可方物。于此相比更令人胆寒的是他泛红的眼、瞳孔放大到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以至于那一刻我首先想到的是某种不知名的兽。

“这东西,”他吐了口血沫,举起手中整齐砍断的、属于木傀身上的双臂,“谁做的?”

池七是背对着门口坐的,这会儿只顿了一瞬,继而低头摆弄起火盆来。我眼见着门口一身煞气的男人慢慢逼近,心里自是惶恐,奈何不得动作,可快接近时顾远竹反倒停住了。

“话既说开,你且安心休息,方圆几里的活傀我已尽数择了干净,不必忧心于此。”

“至于你师父……还是瞒着她为善,我此生,应是不可再同她相见了。”

“……为何?”

“或许吧。”他讲,“我其实有个未过门的媳妇……这么讲来不好,可你身上同她总有几分相似。”

像是猜透了我心中所想,他轻飘飘地说道,

“江南,楚家。”

“……是意外。”信物我一直贴身放着,按理是不该被人寻得机会从中调取。但先前顾远竹有打我一掌,凭他的身手,若是当时出手调换,我是断然发现不了的。想到此处,我不禁皱了眉。

池七捏着那块石头看了半晌,不知想着什么,舌头慢慢地顶了顶一侧的腮帮,眼底流露出一点浅浅的锋利,眨眼间又变成了原先那副懒散的模样,甚至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

“莫慌,宗门差弟子送的小东西上都该有点手段。那人开不了,定会来寻你的。”

“这便是此次下山,我身上所携。”

“因情况特殊,我师兄……有同我提起。”

他盯着我,我亦盯着他,最终是他点了点头,像是接纳了这个漏洞百出的说法。我刚松下一口气,就见他单手一扯、将那包裹扯断了。

我自觉答得坦荡,未曾想他正一脸委屈地盯着我,像个遭人抛弃的深闺小姐。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眼神颇有愈演愈烈的意味,看得我冒了几滴冷汗,遂干巴巴地开口,

“……不过也,了解那么一点。”

“啊……可据我所知,南予行早就被暗中除名,宗门上下关于她的消息一径封锁。”

“两个时辰便能从魇里清醒,小家伙心智倒还蛮坚定的嘛。”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是睡在他腿上,刚想起身又被他按回去,听男人小声嘟囔了句不老实。他手上缠了缕从我冠上解下的发丝,捏在眼前看得仔细,像是品鉴什么物品,砸吧砸吧嘴又松了手随它散去。我张了张口,喉咙却是如同被炭火燎过,声音粗得骇人,浑身上下还能自然运作的只剩两枚眼珠。

“这世人讲究贪嗔痴三念,虽说宗门弟子各个儿超脱世俗……我倒好奇你那梦里见到的是何。”他低着眼看我一会儿,鬓边一缕青丝落在我耳侧,细看又能瞧见几根白发。我仍有几分耳鸣,听得云里雾里,男人见我毫无反应,面上显出几分了然:“忘了你讲不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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