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响了一声,他惊讶地看过去,霍玉思站在门口。
霍玉思看着他。十八岁男孩白皙的面皮上迅速浮起一层粉,门被他迅速关上了。季和成猜他应该是离开了。其实他本人并没有感觉多么尴尬,反而是霍玉思的反应让他十分吃惊,就好像这个看上去冷漠又高傲的小少爷还很纯情似的。
他不是很相信这个。
工作中的季和成,终于收敛起了他平时那种低声下气的态度。霍覃荣受不了这个。纵然他不喜欢高傲的人,但像季和成这样没有自尊的他也很不能接受。然而一旦干起正事,这个人身上的气质就变了。就像一团扶不起的烂泥,水分蒸发以后,发现还能救一把。
霍覃荣悄无声息地走了。
季和成整理到凌晨。反正霍覃荣不在家,他几点睡也没人管。一切弄完以后,他的手机日程多出一堆大事标记,通讯录里一堆联系方式。他错觉自己成为了一个留学中介。
季和成端着青瓷茶杯的手僵在原地。这场景和清晨早饭时一模一样,诡异的重复让季和成忍不住在心里感慨,不愧是一家人。季和成转身把杯子放回去,霍覃荣把手机屏幕朝上亮给了他。
是他的微信。
季和成一面发申请一面心里嘀咕,结婚以后才加上社交软件好友的,估计也就只有他。霍覃荣的头像是简单的山水,看着像是哪里的江。季和成的是一只皮卡丘。他心里微微尴尬了一会。
霍覃荣等着他醒过来。
他知道季和成似乎对烟味有些敏感。在床上的时候,被折腾得失神的时候,季和成会把脸凑到他手掌边。他用手心盖住,季和成就贪婪地嗅闻吮吸。好像霍覃荣是猫薄荷一样。
果不其然,烟才一半,人已经醒了。
他第一次发现这个男孩还有这样幼稚的时候,觉得很难得。
但他也缄默,从没有缺席过。
霍玉思看得一清二楚,有时候,他会怀着淡淡的恶意提醒他名义上的母亲——他凑近了望着驾驶座上的人。
“你的脖子,可能需要一点遮瑕。”
霍玉思的书包,从未需要他整理过。和同龄人相比,这个男孩有一种惊人的自律,他的一切行为似乎都有自己的一套体系。整理资料或是别的什么事情,除了专业的老师给出的建议,剩余的都是他自己完成。霍玉思的房间里不止有打印机,甚至还有一台相当复古的打字机。季和成看过那东西,他对此非常感兴趣。霍玉思也为他介绍了一些。那东西是霍覃荣淘换来的,送给霍玉思的礼物。或许是所有生日礼物里最便宜的一件,但却最合霍玉思的心意。
当然,他可以用电脑打字,再将它们打印出来。可是使用打字机,能够锻炼他的思考能力和正确度——电脑可以回车,但打字机不行。一开始,淡茶色的纸张上还会出现怪异的英文单词,到后来,那就是一种优美的艺术了。霍玉思为自己挑选了褐色的墨水。这东西一定有着天然的优雅气质,每当它出现,整个打字机与它的造物都有种不现实的美感,就像,就像一种魔法一样。
季和成对此评价是,很像霍格沃茨。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的关系就能在平静中缓缓前行。这繁复的申请流程,和霍家独子密密麻麻的日程,让霍玉思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事实——他的继母,这位曾经被他在脑海里亵渎的人,要接手他的一切日常生活,甚至会一直跟在他的身边。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霍玉思在上课,季和成在开着空调的车里沉沉睡去。
不得不说,他的继母,这个男人就是有一种逆来顺受,在哪都能活得悄无声息的能力。甚至连他身边的助理换了一个,都没有引起别人的一点注意,就因为季和成那几乎为0的存在感。
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可霍玉思不喜欢。
他们离得如此之近。就好像亲密成某种关系一样。
霍玉思从梦中惊醒。空调还在24°,他盖着薄薄的毯子,浑身是粘腻的汗。男孩暴躁地揉起头发,进浴室冲澡。
花洒打开以后,充沛的温水当头浇下来,水珠将头发了淋湿,在耳边挂起一道屏障。世界一下子安静下来,除了淋漓的水声,霍玉思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如此明显,像某种动物住在他的胸腔里。
季和成低眉顺眼,等着老太太回来教训他。谁知霍小少爷这一打岔,老太太似乎胃口也给搅没了。她揉着额角,朝季和成摆摆手。
季和成心领神会立刻滚蛋。
只能说他的习惯又一次歪打正着起效了。霍老太太看他老实成这个样,也没有敲打的意思了。看她表情,大概自己少在她面前露脸,减少存在感就能顺利活下去。
柳娇骂够了挂电话。季和成往浴室里走继续他未完成的洗澡流程。霍玉思回到房间里发呆。他并非不知道他的继母独特之处,然而这匆匆一瞥也不能让他亲眼验证什么。但不知为何,那一幕在他的脑海里不断回放。洁白舒展的人体,像被刺眼的强光镶嵌在视网膜上一眼,救救不能从他的视野里散去。
季和成的皮肤非常白。大概是拜特殊的体质所赐,他有一种介于两性之间的阴柔,就像混合在一起的酒液似的,散发着温柔的光茫。这是一种难以用护肤品浇灌出的美——他的皮肤像是新生婴儿。
霍玉思不是没见过美人,但很少有这种流连忘返的感受。于是在梦中,他遇见了他。其实也没有多么出格,只是梦里下了雨,他和季和成在同一个屋檐下。年轻的男人被雨淋湿了,湿漉漉的头发和皮肤,晶亮的瞳孔,有种惊人的美。季和成皱着眉扯起衣服,说开线了。他凑过去看,想着怎么下针才好帮他缝起来。
季和成伸个拦腰,合上电脑去洗澡,他刚脱掉衣服电话就响了。想了想应该没人会进门,他就跑出来接电话。
是柳娇。
理论上,打电话慰问自己新婚的孩子是一件非常合情理的事情。然而,在季家这是不可能的。柳娇劈头盖脸地骂了他一顿,告诉他霍覃荣新婚当天离开家的照片被人放到了网上。季和成连带她被人嘲笑了好一顿——无非就是什么高攀,什么婊子养鸭,季和成一脸麻木地听,一面听一面往浴室走。
霍覃荣发过来一个文档。囊括万千,包含霍玉思的申请流程和接下来一整年的事情。季和成一面翻一面了然,这哪里是找老婆,这是找保姆!
他一下就把所有的事情链在一起了。怪不得霍玉思那天会出现在酒店,怪不得霍玉思会清早跑来抱怨,原来是他把自己定位定错了。季和成一面看,一面伸手去拿电脑。他态度很诚恳,是要整理的意思。
霍覃荣坐在沙发里看着他。
房间里十分安静,像深海一般密不透风的窒息感笼罩着季和成。他等着霍覃荣说话。一般而言,根据霍老太太的行动推测,霍覃荣大概也会挑在现在给他立立规矩。在霍家,这座因华贵和寂寞远离人烟的旧宅中,一切有关人类的规矩倒退了一千年。霍覃荣的地位是君,季和成是他后纳的一个男妾。几乎就是个玩物的命,居然也有了正房太太的名号,怎么听怎么活不长。
何况他似乎并不怎么招人喜爱。这家里三座大山,每一座都对他表露了不耐烦的态度。然而,季和成却找不到更好的选择。同样是做人脚边的狗,那还是做更有钱的比较好。
霍覃荣显然不太在意他的想法。他甚至都不打算跟季和成坐下来聊一聊。他就像一个传统的丈夫一样,执掌外面的一切,同时他也不是个传统的丈夫——他是上级。季和成想了想,自己走到桌前倒水端了过去。霍覃荣避开了。
季和成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并不为这句话感到尴尬。
这让年轻男孩心里有些怒气。他的脑子迅速飘向了一些怪异的道路:“你就这么想显摆吗?”
季和成这次有反应了,他讶异地看向霍玉思。霍玉思也知道自己失态了。好在目的地已经到达,霍玉思径直开门下车,去完成自己润色文书的任务。只留下季和成一个人在车上笑。
霍玉思感谢了他的赞美。他们彼此相安无事,顺利地牵着手在繁忙的生活中向前走去。唯一的问题是,霍玉思依旧会梦见他。
但这个男孩守口如瓶。
唯有霍覃荣回家的时候,他会显得窘迫一些。或许是因为不相宜的原因,霍覃荣离开的第二天,季和成的状态总会僵硬一些。
他开始行使他作为一个年幼的孩子的一切权力,包括任性。其实他以前不和助理有过多的交流。他就像人们所能想象的一切一样,冷漠地按照父亲的安排,拎着书包,完成一门门课程和作业,参加考试,参加补习(针对另外一些考试),然后拿着优异的成绩交还给他的父亲。他的助理负责接送他去任何地方,为他整理一切课程时间和作业,包括为他参谋考试复习安排,以及在各种时候为他兜底——为此,霍玉思从来没有迟到过哪怕一次。
当然,这也是托了那辆车的福。
季和成做得很好——一切不用脑子的事情,他都做得很好。事实上,这样“上班”一两天以后,他发现任何人都能做这件事,尤其是霍玉思的特点,使得这件事变成了机器人也能完成的事情——霍玉思从来不用他参与任何思考,他只是做一个称职的司机,老实说,机器人来,或许能干得比他更好。
水温一再调低,可他的体温却没降下来过。男孩的耳朵越来越红,最后,他还是把手伸下去。
这并非某种不能言说的罪恶,可是自渎时想到的人让他满心羞恼,好像不想他是一种奢望,想他又是一种屈服。
季和成睡着了。他当然不知道自己的继子正在想什么。说实话,那个插曲根本没在他的心里留下一点波澜。有时候,年长就是会引起这样的落差,很多事情,也许年少时会为之脸红不已,年岁渐长以后,反而不会动容了。这是一种可怜的境况。
打定主意的季和成,再次躲进了卧室。霍宅大四层,属于他的位置只有卧室里一小块天地。他没什么行李,只装了一台旧电脑和手机来。此时也没什么别的可做,为了打发时间,季和成打开电脑,随便点了一部电影。
霍覃荣回家的时候,天色已经逐渐转暗。阳台上窝着个人,小小一团。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点了一只烟。
季和成看着有一米七多,睡觉的时候却憋屈得要命,只占小小一块地方,可怜得像个讨饭的。电脑被他抱在怀里,电源线牵到了墙角的插座。乍一看,他像个累狠了,自己爬回墙角给自己充电的机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