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懂他在说什么:“不都是一样的吗!我们的孩子要出生啦,你也开心的是不是?你从前说过,朝中人对我这等身份的人封后颇有争议,等我生下来孩子,你就立我为皇后,我永远你最爱的人,是不是?”
他把我从他身上拽了下来,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不用他多说什么。我已经明白了。
我像上瘾一样闻着那一件衣服,直到有人把我的巢穴一把掀开。被子被扯走,衣服一件一件地丢到地上,我吓得躲起来,瑟缩着保护着我剩下的宝藏,却还是被人扯开了我盖在头上的大氅。
我扑上去抱紧他:“你来了,你来看我啦?你好不好?我好得很,你摸摸我们的孩子,他会动了。你摸摸好不好?”
他任由我用力地抱着他,亲他的脖子,我弄皱了他的朝服他也不管。我有一瞬间在甜甜蜜蜜地想,也许都是他给我的惊喜,今天他是来接我去册后大典的。一定是的呀!他怎么会不要我呢?他一定还喜欢我,只是被我的任性气到了,要冷落我一阵,现在我们不都又和好了吗!
我那已经不是床了,是我安全舒适的巢穴,里面全是我最喜欢的东西。从前随处可见的他的寝衣被我悉数收藏做了壳,里头是他从前喜欢的那件狐皮大氅,能容得下我们两个,以前放肆的时候盖着他在御花园幕天席地也是有的。在御书房他批折子,我就在他怀里盖着这件衣服打盹。从前他有多爱我,恨不得我长在他身上,一刻也不分开,这件衣服都见过的。还有就是我最宝贝的皇后金宝金册,他给我写的那些薛涛笺上的诗,我只要有这些东西在,就能做一辈子他还爱我的美梦。
我像只小兽一样蜷在里面,护着我的孩子。外头风雪变换,实在太危险。我没有父母,从小就没人疼爱,偷来过一个人的偏爱,其实已经很好了。
我的孩子,我希望他有很多很多爱。就算他父亲已经不要我了,总归对他是真心的吧。
宫女们只当我又发疯。我当然是疯了。我还在管身边那些人叫我以前的侍女的名字,他们以为我失了神智,已经不认人了。其实我只是懒得知道他们到底叫什么。
我到哪里都要带着我的皇后册宝,神神叨叨地跟那些金页讲话。一会儿是“我的,都是我的!”一会儿是“草原,我们去草原.......”最后大叫他的名字“薄修古!你回来!你回来!”
周围的人吓得连忙跪下:“徐贵妃,这是大不敬......”
我时而看得见,时而又看不见。皇后怕我去她宫里晦气,也怕我的孩子认出我来,免了我的晨昏定省,只叫我初一十五过去请安。
我从没见过我的孩子,只好问那个似乎很好心的宫女:“我的孩子,他长什么样子?”
她支支吾吾地说:“长得很像皇上,倒看不出是贵妃生的。”
我脱力晕了过去。
等我醒来,一切都尘埃落定了。重臣嫡女白天册封,晚上就喜得麟儿。而我宫里人只当我依旧是傻子,告诉我我的孩子一出生就没了气息。
我头上还包着布,那么大的一坨金子砸到头上,倒把我砸清醒了似的。
其实怪不得他。他做错了什么呢,他本来就不爱我。
是我强求他爱我,沉湎于他的陪伴,又把幻觉当成了真实,为了独占他赌了一把。
我输了,也没什么好怨怼的。本来就不属于我的东西,我偷来的东西,还回去是应该的。
他轻描淡写地拂掉我的手:“别发疯。”
发疯这两个字触动了我的神经似的,我自己都控制不住自己,站起来就往太监谨慎捧着的盒子上撞过去。太监没提防被我撞倒,我提起那沉甸甸的金宝就往我头上砸去。
血流到我的脸上,流到我的身上。我的腿间也在流血,舌头也被我咬得出血,我的世界登时变成了红色,热热闹闹的,真好。
那时候他想问我,我们现在安全了,我愿不愿意舍弃自由和男儿的身份,做他的皇后。
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永远都愿意。
而现在,他要收回去了。
这宫里没有他的日日夜夜都太难熬了。我打发太监去请他,却得知我宫里的人一律不许出去。
我知道出什么事了。
这样对我严防死守,我不是傻子。
就像那年我陪他从封地秘中回朝,我们两个和护卫走散了,我带着他躲躲藏藏,要尽快进了京城就安全了。
城门快要关上的一刻,我们偷来的马车终于冲进了京城。他也是这样看了我一眼,我牵着他的手,点了点头。
他想问的我都知道。他不用讲,我都明白。
我缠着他不肯放手:“你今天穿这一身真好看。”
他没有和之前一样淡淡地推开我,任由我抱着也不生气,我开心得不得了,又去亲他的嘴唇:“你想我没有?我每天每天都好想好想你。”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你是想我,还是想你的皇后的位置?”
我想在我温暖的巢穴里抚养他长大。外面那么冷,那么苦,我的软软的宝贝,应该在我怀里撒娇,他不应该出去面对寒风。
我把那件狐皮盖在了被子上,哄着孩子:“你父亲来了,在这儿呢。我们都陪着你。”
孩子惬意地踢了踢腿,可能也很享受父亲的气味。
我吃力地抱着一册站起来:“你们从前都是叫我贵妃。怎么,这宫里现在到底有几个贵妃?又是谁是皇后?我才是他的皇后! 哪里有什么别人,他只是太忙了.......薄修古太辛苦了,我要去看他.......”
领头的宫女使了个眼色,后面的太监去床上拿了剩下的三册。我前头的宫女还在哄我:“没有旁人,贵妃娘娘累了,去梳洗打扮一下,皇上一会儿来看您。”
我不肯放手,转身从太监手里抢过那三卷,抱在一起回到了我的床上。
我点点头,那就好,皇后应该会善待他。
我舌头的伤愈合了,但到底伤了根本,说话费点力气。
所以我愈发少言寡语,安静地在宫里等死。
我从此悄无声息地活在我宫里。失宠无子的人,谁都可以来踩一脚。今天有人要了我的管事太监去,明日又有人要了我的宫女去。
我不在乎了。元气大伤的我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宫里人寂寞,能拿我开心也算是我积德。
希望神佛们看在我这么大度的份上,下辈子让他真的爱我一次吧。
但人非草木,我又怎么能不难过呢。
我拼死把孩子生了下来。头上的伤因为我用力过度,一直止不住血。我晕过去好几次,又被疼醒过来。
等孩子生下来时,我已经因为失血和头疼,彻底什么也看不见了。我听到他有力的哭声,想叫他们抱过来给我亲一亲,却只听到他越来越远的哭声。
就算是这样,他也没有多看我一眼。他吩咐人把金宝洗干净,一会儿册封典礼还要用。
上次流产,他抱着我颤抖的身体,被我掐得两只手全是伤,还要哄着我,给我喂药,告诉我不管怎样他都会陪着我,看着我们的孩子从我身体里流出。
这次,他连看我一眼都懒得。
我跪在他面前,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太监从我的巢穴里取走了金宝和册宝。
他可能是立刻就要去册另一个人为皇后了,才想起来自己之前还做过这样的傻事。
他要走了,我不敢再威逼他留下,怕他生气。我整个人都在因为渴求而发抖,只敢牵了牵他的衣角:“求求你了,不要......”
我夜里睡不着觉,拿出他给我的皇后册宝仔细翻看。他是一国之君,一言九鼎,他说了要立我为皇后,皇后册宝明明已经给我了,我明明是他最爱的人.......
一定是这样的。我得摸着那金册才能勉强入睡。我的肚子已经越发大了,难受得吃不下睡不着的孕中期没人陪着也过去了。我为了肚子里这个孩子,硬撑着吃东西,听太医的嘱咐一心安胎。我要健健康康地生出来个孩子给他看,说不定他会看在孩子的份上继续对我好呢。
怀胎十月,我眼看着就到了九个月。外头的护卫又森严了些,连大门都不许虚掩着让我往外看一眼。我在院子里晒太阳,听到远处的舞乐排练声,摸着我的肚子,在院子里吃力地走来走去:“要来了。她要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