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算什么?我好痛苦,浑身都被炸裂,被炙烤,被剁碎了肉抛进约旦河,身体最终在死海浮上,永永远远徘徊。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灵魂被抽离出来,还是讲台,还是教室,台下坐的学生长高了,变了模样,但和上个场景相似的是,他们全部抬起头看着我,看着我。我站在正中央,手里拿着第一名的奖状,旁边站着第二名、第三名……我不敢转头,我害怕转头,我知道第二名是谁,我知道永远的第一名和永远的第二名。我知道。
我浑身都很疼,我不明白为什么世界如此的不仁慈,我在考试文章里读到僧人悬壶济世,把一块饼分给乞丐,我读到努力终有结果,海枯石烂心不变,登高可穷目千里,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都告诉我,我的努力会有回报,上天会眷顾我这样的人。我在林学有的躯壳之中,仿佛与他融为一体,仿佛得到他所拥有的东西,却还是只能俯首称臣。
我大哭起来,在婴儿床里扭动身体,用尽全力地哭,嘶吼地哭。我说,我不喜欢这个愿望,我不喜欢庄文庆,我不想在出生就被决定。
太阳又问我:那你有什么愿望?
我说:我想要林学有回来。
他说:你想要什么?你如此痛苦,漂流不止。你一定有一个心愿。
我说:我想上去,上岸。
于是我回到岸上,身体开始缩小、缩小,变成一个婴儿的模样。我躺在摇篮里,用幼稚的眼睛去观察围在我身边的大人,姐姐很矮很小,她的眼睛亮亮的,姐姐和我长得真像。妈妈和爸爸也在看我,妈妈说:要给他起什么名字呢?
我四年级的那个下午,老师让我们画最喜欢的东西。我坐在座位上,想不明白我最喜欢什么。我喜欢漫画、电视、篮球和游戏机,但是我都没有,我没有体会过它们,本能觉得这并不是喜欢,只是一种渴望。我想着、想着,痛苦地想着,脑袋里无数次回闪过林学有的太阳。我想到太阳落山了,想到同学都离开了,想到老师收拾完所有的作业锁门走了。只有我,唯有我,坐在教室里,思考别人几分钟就可以想到的东西。
我从来都比别人好,我比所有人都努力,我比一切人都用功,我努力地讨别人喜欢,我竭尽所能地去成为一个被接受的人!我甚至不能接受别人不喜欢我。在没有林学有的世界里,我最快交卷,得第一名,比第二名高整整五分,第三名和第二名只差一分;站在领奖台上所有人都往我身上看,参差不齐的学生里,我永远是最耀眼的。我喜欢这种感觉,我喜欢没有林学有的日子,我喜欢努力了就可以得到一切并且永远拥有一切的感觉。林学有对我所有的揭穿都应验了。
但是我没有办法回到从前,那个林学有几笔就画完最喜欢的东西的那一天。摩西劈开红海之后,成百上千的以色列人跟随他离开,直到人群散尽,海水归巢,太阳是高高在上的耶和华,赋予,并且只赋予一个人这样的权利,世界上有且仅有一个,我明白我不是摩西,哪怕林学有消失在了树林之中。
我醒来时,林学有还睡着。他的呼吸没有任何特别,他的睡姿没有哪里不同。我想到他吃饭的样子,他读书的样子,他站在讲台上演讲的样子,似乎都没有哪里奇异。曾经围绕着他的神圣光辉不见了。他不再燃烧,他或许还是太阳,但已不是中心。现在不是,从前也不是,有一个东西偷偷披上他的皮囊,剽窃他的神态,假扮成他,如此欺骗着我。所以,没有人曾经劈开红海,没有人喝下红豆汤,世界选择了特别的人,但特别的人带领更多的人活下来。
我知道他原谅了我。真真正正原谅我。我知道他不曾怪罪我的偷盗和模仿。
一束浅浅的光从帐篷的拉链底端泄露,翻身以后,我再无睡意。我起身拉开帐篷,林子、炊具、土壤,都带着新生的气息。世界上没有过死去的林学有,没有过痛苦的庄文庆,太阳如此升起,千百年、亿万年、上京年如此,永永远远如此。
我用尽全力地吼道:我不想要这些东西,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我都不想要。我不想成为林学有,我不想超越林学有,我不想林学有消失,我不想庄文庆孤独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我不想孤独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我要自己走出埃及,我要自己的太阳,我要朋友、爱、漫画、游戏机,我要庄文庆!
我吼出最后一个字,山崩地裂,河流干涸,死海翻涌直下,跌入无尽渊源之中,我的梦碎掉了,荧幕破裂的碎掉,玻璃落地的碎掉,我从前费尽心思打造的自以为牢不可破的钻石,如今也与玻璃一同变成灰烬。
我的眼泪成涌地流出,滴到庄文庆的脸上,他惊愕地看着我。
我说:庄文庆,我把我的全都给你。我把你想要的全都给你。我不喜欢这些东西,我不喜欢知识的副产品,我不喜欢谄媚的不真诚,如果你要,我就全都给你。
我逃走了,我不敢回头。
初中时,外语老师和我们玩宾果游戏,把写着字母的卡片放到有相应字母的纸上,谁最先摆满,谁就喊宾果。你永远是最先知道答案的那一个,对吗?你能不能像宾果游戏里一样,确切地、肯定地告诉我,你讨不讨厌我。求求你,求求你……
太阳被乌黑的云遮挡,雨淅淅沥沥地下。
庄文庆问我:你讨厌我吗?
我躺在床上,没有说话,一滴眼泪从眼角流出来,我全身的皮已被剥下,我流着血,流着泪,跪着接受了林学有的加冕。
第二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林学有不见了。
林学有消失在了林子里,帐篷里没有他,车上没有他,公路上没有他,老师同学开始找他,所有人跑进林子里找他,报了警让消防员来找他,但是没有人找到他。那个晚上之后,他就这样消失在了我们中间,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他是否活着。或许他失足从山上滚了下去,或许他走进更远更深的森林中,或许他自己走到公路上坐车离开了。
我痛恨被驯服。变成林学有,我依然不快乐。我没有得到任何好处,我发现同学们看待我和看待林学有是一样的眼神,从低向高的,故作谦卑的,我不喜欢这些。为什么台下没有一颗真正的赤诚的心?为什么没有人抛开所有依然爱我?为什么就算是林学有,也不能得到真正的尊重和爱?我不明白,我只觉得厌烦。
林学有,你快乐吗?你站在我的头上,你好像知道好多东西,你快乐吗?你拥有我想要的,那你想要的是什么呢?你会像我一样磨破了嘴皮去求一次赞赏吗?你会像我一样为了得到怜悯剖开自己吗?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我从来没有了解过你,但你一眼就看穿了我。
我不喜欢这样。这不公平。林学有,你像太阳一样,你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没有道理,没有理由,光辉霸占了我的视野,使我的眼睛刺痛不堪。所有人都围着你转,所有人都借你的光。你厌倦这周而复始行动的天体吗,如果我们哪一天消失了,你还是那个最重要的太阳吗?
红色的太阳消失了,四周开始收缩、卷曲、折叠、拓展、放大,我回到四年级的教室。老师站在讲台上,举着我的画,一个红色的太阳,笨拙的太阳。画作的主人十分心急,红色的圆圈里,蜡笔涂抹的痕迹很乱很杂,有一些线条涂出边框,红色的蜡笔线里有白色的缝隙,是很粗糙劣质的太阳。一个男孩站在讲台上,身高都没有讲台高,他努力踮起脚尖,去看台下的人,在他的目光扫过来之前,我惊慌低头。
他长着我的脸,脸颊两侧有褐色的雀斑,头发毛糙,那是一张我再熟悉不过的脸,庄文庆的脸。我不敢看他,只能低着头,我看到桌上,我的桌上,也有一张画着太阳的画。一个红彤彤的太阳。热烈的、兴奋的、真正的太阳,用蜡笔涂满的红色边框,正牌的太阳。
我愣住了。
爸爸笑了,问姐姐:“你觉得给他起什么名字呢?”
“我叫庄文绮,弟弟的名字应该和我很像吧。”
“我们有了一个男孩,爸爸妈妈都很高兴,那我们就叫他……”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个世界会自己选择它需要的人,这是我无力改变的。
孤独像背上的一根刺。此时此刻,我只想要林学有回来。没有他,我不知道红色的太阳如何画在纸上,我不知道如何自己一个人走出埃及,我不知道如何才能自己活下去。
我梦到自己漂流在浑浊的河中,身体浮肿涨大,口腔里灌满了水藻和蜉蝣,就这样漫无目的地漂流,太阳升起又落下,月亮落下又升起,我不能动弹,是具灵魂尚存的死尸,高高的红色眼睛看着河中循环往复的我。
我抬头看见日出的太阳。红色的、炽热的、明亮的。上亿人类的太阳。
完
*或许没有这本书
林学有下降、下降,他浑身赤裸,如同新生,他变成一只滑溜溜的小羊,初生的小羊,被人宰割杀死后蜷缩成团,回到母亲的子宫里。温暖的巢拥抱着我和他,他伸出手拥抱我,温度高到要将我烫伤。
他说,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
我推开他,太阳也狠狠砸下了。
冲出帐篷,我回到河中,河水变成血淋淋的红,太阳变成惨淡的白。
他问我:你还有什么愿望?
我站起来,站在河水中,水流只到我的腰部。我不懂的、我懂的,都不重要了,不重要了。我还是会害怕,会紧张,会恐惧,但一种强烈的,新生的勇气灌满了我的胸膛,我不知道那是让鲸鱼爆炸的气体,还是人类原初的力量,我被这种痛苦变成的勇气裹挟,最终站起来。
我说:我不讨厌你,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庄文庆把头低得很低很低,我鼻子一酸,觉得很想哭。
他睡在我旁边,我知道他没有睡,我也没有睡。直到我再也忍不住,我翻身起来掐住他的脖子,我怒吼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像一只绝望的鲸鱼,搁浅时只能等待死亡,内心痛苦不堪,身体却无法动弹。鲸鱼在岸上忍受痛苦的折磨之后死去,无数气体和情绪挤压在庞大的身体内,无人处理,最后膨胀、爆炸、变成碎尸。
红色太阳悬着、悬着,好像一只巨大的红色眼睛,永永远远居高临下,永永远远凝视我,林学有消失的那个日出,有什么东西离开了我。我和那长久以来困扰我的痛苦分开,林学有的消失斩断了这条脐带,直到这刻我才真正出生,在太阳惨红的光辉之下,迎来人的第一声啼哭。
我不再痛苦,但我开始感到恐惧。
没有林学有,没有四年级的林学有,没有高中的林学有,没有住在我家隔壁的林学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