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人道:“三叔我的手艺,差的了么。”
两人一个架住黄发男人的胳膊,一个抬起他双腿,将这人抬走了,至于抬走干嘛去了,李朝恩想,这是黑店,在沙漠之中很难进货,方才自己吃的‘腌牛肉’莫不是这么生产出来的罢!
想到此一节,他干呕几声,再从洞中看去,发觉小二与那自称三叔的人已经舍了黄发男子在地板上,消失不见了。
用罢饭,李朝恩问道:“可有客房?”
小二笑道:“回爷的话,有有有,怎么没有?就在二楼。”
他引着李朝恩出了店铺,眼见坍塌的石板和沙子堆积成丘,二人从沙丘上走到二楼,二楼已经被风沙掩埋了一半,但打开门后,几间屋子还很干净,李朝恩挑了一间歇息,自石林出来后,他已经很久没有碰到柔软的床,如今光是往上一躺,就感觉舒服至极,万两黄金难换,如同久旱逢甘霖一般。
主意已定,他身上的伤好的差不多了,摸了摸枕下,发现自己的鹁鸽剑就在这里,心下知道救自己的人恐怕八成是好心,否则不会连剑也不收走。但即使只有两成不详的可能,身负重任的人也要知道避免,做到百分之百的万无一失。
他想起李自成的托付来,对自己置身险境、为众丐和满人相斗几乎死去的事,有些悔恨,不过想起众丐的惨状,又不由得恨的咬牙切齿。
出了戈壁石林,漫无目的的往北走去,在一处绿洲补充了水源,不知走了多少日,他的干粮吃完了,饿的肚子发慌,于是加紧赶路,也不歇息。终于在夜间寻到一间开在茫茫风沙中的客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此孤零零的一家,在外看去,这小小客栈不像是有人经营的样子,李朝恩纵马过去也只是为了在这废墟中躲避风沙,没想到其中竟然有人。
占了上风,斗不一刻,李朝恩被打了一个耳光,头发凌乱铺面,他一下子旱地拔葱跳了起来,夺得鹁鸽剑在手,下一瞬剑光一闪,姓刘的咽喉已被剑尖抵住。
“我早就猜出你图谋不轨。”李朝恩道。
黄发男子惊讶未消,眼睛滴溜溜一转,然后哈哈大笑。
“这话如何说的?难道元人就不是中国人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三千年前大家都是一家,都是炎黄子孙,这天下最北的林中百姓那里,后来不也来南方了一些,形成了瓦剌么?瓦剌也奉明朝的旗号,用永乐皇帝的印信呢。”黄发男子道。
他这番话,李朝恩却不同意,他自幼接受的教育是华夷有别,蛮夷不是人,满洲、蒙古的鞑靼入寇中原,杀了许多人,他们是禽兽,狼子野心,怎么算是中国人呢。
李自成在北京召开的科举,题目就是“处中国以御四夷”,蒙古和满洲不正是四夷?
眼下他正身处一处小屋,屋子里只有一床一桌,别无他物,桌子上放着一个小瓷瓶,上面写着‘金创’二字,旁边是一些换下来的纱布,还有一碗麦饭,一竹筒凉水,李朝恩又躺了一会,坐了起来。
他摸了摸麦饭,早已冷透,竹筒里的水上也蒙了一层灰尘,知道自己是被人救了,方才还幻想着已经到了阎罗殿,真是小孩子秉性,李朝恩不由得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吃过麦饭后,咕咚咕咚喝完了水,出门一看,这是一处背风的阴凉地,附近都是乱石柱子,还在戈壁滩上,回头见小屋是泥土版筑,很是简陋,只有一门,连窗户也没有。
李朝恩不允,最后不顾礼法拂袖而去,黄发男子却牵了马紧紧跟随,最后李朝恩被缠的烦了,不由得点点头。
两人出发前把客栈中的酒肉搜刮了个干净,怕被下毒,由黄发男子每样都尝上一小口,最后发现都没有毒,于是收入囊中。二人没有地图,也不知道身在何处,黄发男子拿出一样物什,是一个酒壶装满了水,里面放了一根铁丝,这铁丝一直指着一个方向,二人就一直朝这个方向走。
路上黄发男子讲起自己的故事,他本是河南商丘人事,与商丘名士侯方域还有不远的亲戚关系,按理侯方域应该叫他表舅。他小时候是远近闻名的神童,七岁中了秀才,十五岁中了举人,后来进京赶考,两次落第,消沉了几年,终于再次鼓起勇气参加科举。可天公不作美,河南、山东都被李自成攻下,成了顺朝的领土。崇祯皇帝不久后自杀,科举没有了,他这么多年只读书,不耕田,把家业吃光了,在乡里没有办法,只好去蒙古库伦投靠他的表哥。
他见李朝恩只说姓,自己也只说姓,把从方才被人药倒学到的谨慎小心,全用在李朝恩身上了。
二人又寒暄了一会,互相知道了大致底细,黄发男子是去蒙古库伦投奔亲戚的,骑马迷了路,才到此地,刚用过饭就被晕倒,随后就见到李朝恩从天而降。
“刘兄,既然如此,江湖路远,从此别过。”李朝恩打算就此上路。
李朝恩点点头,“你哪里不对劲么?”
“没有,只有昨夜骑马时,大腿肉磨出的一块伤口,现在还隐隐作痛。”
李朝恩道:“敢问阁下名讳?”
好家伙,说了要走,却又布置机关,这黑店阴谋诡计如此多端,哪还有信任可言?李朝恩当即回到房内,从那小孔看去,楼下的黄发男子已经悠悠醒转。
他不敢走正路,于是索性抬起木床,狠命砸向这小洞,‘砰砰’几下,木地板碎裂开来,成了一个大洞,他用剑修去锋利的木头断面,从这大洞跳下一楼。
黄发男子正坐在地上茫然之间,突然见到一玄色衣衫少年从天而降,吓了一跳骂道:“靠恁娘来者何人?”
左近有轻微的木板咯吱声,许是脚步声……
右边有剑尖摩擦墙壁的声音,也有人的呼吸声。
他闭上了眼睛,在这种环境下,却更加专心,只听右边突然有破风声,一剑果然递到,这时他猛然睁开眼睛,正看到剑锋刺来,便使断木棍狠狠击打过去,剑被大力一荡便脱了手,李朝恩欺身过去,夺了长剑在手,发现这便是自己的鹁鸽剑,当即不由得哼了一声,算是笑了。
睡梦中他梦到一个温温柔柔的女子声音,轻柔道:“别乱动哦,奴家帮你换洗纱布……”
这女子仿佛在替自己包扎,动作轻柔,有时候李朝恩痛了,就猛的肌肉一缩,这女子便温言抚慰,很是有耐心的忙活着。
整夜整夜的,李朝恩都梦见这女子,他头一次有了被爱的滋味,是男女之间的那种爱,不由得心生求生的欲望。
李朝恩猜测这是小二听见了自己的干呕声,知道事情泄露了,上来要寻他的晦气,当即找出鹁鸽剑准备火并,却发现剑不知何时被人偷走了,剑客所恃的就是一把宝剑,剑在人的气勇就在,剑没了,人的气焰便消失大半,索性李朝恩是战场上拼杀出来的人,胆子不小,虽然气焰已沮,但一脚踢断床腿,拿了根断木棍在手,准备与黑店相斗。
他眯起眼睛看着门的方向,左等右等,小二与三叔却不来,这十九岁的少年心下忐忑无比。正难过间,突然背后杀气一到,急忙下意识的让开,一把利剑从墙那边刺了过来,幸亏他躲得快,否则早已穿胸而过。
李朝恩平复心神,那剑刺不中,又收了回去,只留下墙上一个剑孔,如此一来小小房间里,四面都有危险,他只有站在中间,四面八方都可能有人攻来,此时眼睛已经是没有用的了,毕竟人脑后不会长眼,李朝恩索性闭上眼睛,专用其他感官。
歇了大约一两个时辰,忽然他听到楼下有异动,一扭脸见地板上有个小洞,能看到楼下的动静,于是也不顾得体不得体,趴在地上静静的看。
这一看不要紧,看的他吓了一大跳,只见楼下一张桌子上,方才那黄发男子熟睡的正香,小二和另一个陌生面孔鬼鬼祟祟的从两边包抄过来,小二轻轻叫道:“客官,客官。”
那黄发男子没有动静,小二窃喜道:“好家伙,蒙汗药如此快的药效。”
外面风大,他索性牵着马进了店,一个小二殷勤的过来接过缰绳,帮他拴在墙上的挂钩处,又不知从哪里搬来了草料喂给马吃。李朝恩环顾四周,这沙漠中的客栈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虽然破破烂烂四处漏光,但有酒有肉,有柜台和菜牌子。李朝恩打开一壶酒,从怀中拿出一根银针试毒,小二看在眼里,笑道:“爷台,您把小人看的忒有本事了些,小人在这荒漠之中讨口饭吃,哪里敢下毒药在酒中?”
李朝恩干巴巴的笑了两声,小二上来高粱酒和一碗饭,他边吃边警惕的看着店里动静。
如此荒漠之中,竟然店里还有一个客人,那人坐在不远处,也吃着饭,一语不发。一头黄发,年纪大约二十多岁,稚气未脱,但五官已经长开,腰间配着一把剑,想必也是武林中人。
他好奇是谁救了自己,于是在门口坐着等人回来,可左等右等,也不见人,一直等到月明星稀的夜间也没有人来。
李朝恩想,也许是敌人救了自己,此刻正去请了援军要活捉他,这也是说不准的事,但为何不将自己捆绑起来?
无论如何,他想人还是谨慎一点好,摸了摸怀中荷包还在,又坚定了来者不善的猜测,对方不是图财就是图命,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善。
“你笑什么?”
两人又胡天胡地说了许久,一路上嘴不停歇,消耗了许多水酒,大约走了三天三夜,也没有见到人家,但已经远远看到了一座蒙着雪顶的青山,知道森林近了,两人都有些振奋。
夜间他们靠在沙丘后面背风处歇息,李朝恩睡的最晚,朦朦胧胧中,他感觉到有人翻自己的东西,于是惊醒,发现黄发男子正在自己面前,抓住了他的鹁鸽剑。
李朝恩当即出拳,击向对方,姓刘的以掌包住拳头,另一只手打来一个耳光,李朝恩迎住以后,原样奉还,两人格斗起来,拳脚功夫李朝恩没有练过,被姓刘的
“你河南人士,怎么有蒙古的表哥?”李朝恩奇道,二人并马而行。
黄发男子道:“在下是回回人,元朝时候自波斯来中土,祖上在明初分为两支,一支在河南,一支跟随北元朝廷逃亡漠北,所以有表哥在库伦。”
“看不出,刘兄除了黄发,其余都是中国人的样子。”
“别介,你是往蒙古去,我也是往蒙古去,何不搭伙一起?”
李朝恩想了想,他最怕和生人同行,这姓刘的终究不知他真正底细,万一是黑店小二与他联手做局,要害自己,自己日夜与之同行,光要防备也足够累了,当即婉言谢绝。
姓刘的男子又苦苦哀求了一会,道:“我初出江湖,实在驾驭不住这许多艰难诡计,若贤弟不带我同路,恐怕我到不了库伦,就要被其他黑店或者强人害在路上了。”
黄发男子扬起下巴道:“你不说自己名讳,却来问我的名讳。”
李朝恩想了想,李自成的皇后姓高,他认李自成为父,高皇后为母,索性用了高姓罢,于是道:“在下姓高。”
黄发男子道:“在下姓刘。”
李朝恩随李自成在河南多年,听得这是河南口音,平添许多亲切,一拱手道:“在下名讳不足挂齿,敢问仁兄身上可有哪里疼痒?这是黑店,那小二给你下了蒙汗药,要拿你包包子吃,所幸在下与之相斗,那二人已经逃了,但不知是真逃,还是假逃,你我多加小心才是。”
他当即把如何在小洞看到黄发男子被蒙汗药蒙到、伏在桌子上睡觉,小二与那三叔如何从两边靠近,要抬他下去,自己如何被发现,与敌人相斗,又如何发现了那弩箭机关等等,一并都细致的讲给黄发男子听了。
这男子越听越入神,李朝恩喜爱听评书,跟着学的嘴巴利索,讲起故事来引人入胜,最后黄发男子道:“江湖险恶呀!”
那墙壁之后的人宝剑被夺,惊呼道:“这位爷台,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法驾,还请宽恕则个,我二人马上离去,大家权当没这回事罢。”
他知道李朝恩有高强武艺在身,不敢抵挡,随后两人便真的没了动静。李朝恩等了一会方才出去,又怕有机关,每一步都走的小心翼翼,一点一点拉开木门,最后果然听得有丝线延展到极限发出的嘤咛声,他定睛一看,原来门口横悬一根丝线,此刻已经被木门的活页卡住,几乎拉断,眼前正对着他的是一把小弩。
李朝恩侧过身来,猛一开门,丝线啪的一声断裂,那小弩激射出一枚弩箭,正中他身后墙壁。
有一次,他在梦中睁看眼去看那女子,女子生的美丽,如同一朵娇艳牡丹,表情纯良,身子有些微胖,但玲珑有致,只是大一号。说话低声,动作轻柔,像是母亲在呵护刚出生的婴儿一般,他看女子,女子也看他,两人目光一对,意气已觉千秋。
女子的眼睛温润如水,不一会她仿佛羞怯,转过头去,在那里洗着什么东西,白皙干净的脖颈上满是细微的汗珠。
悠悠醒转时,李朝恩真是大吃一惊,他原以为‘死去元知万事空’,却没想到死了以后人还能有知觉,眨了眨眼睛,身上虽然还痛,但已大大减轻,他摸了摸,伤口处都包扎了起来,心下好奇道难道阎王爷还管治病救人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