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她的儿子,也不是甘于沦落为工具的蠢人。
“太后的身体不好,不宜外出,只能安养。既是如此,就在慈宁宫里好生待着罢。”
“至于宫里其他人,就日日夜夜为太后祈福抄经,不得踏出宫中一步。”
宋予知的手指甲已经把自己的手心掐出血来。但他忍住了,就站在那里,看着他那早已面目全非的生母,用着怨恨又恶毒的语句,诉说起她当年得知一切时的震惊与痛恨。
她已经不在乎了。
她憎恨先皇,也憎恨宋玉。
不是母后,而是太后。
这个称谓已经极重,它代表着宋予知的态度。
“你……不过是说他几句,你便如此对待你的母后?可他就是个祸害!”她的语气是如此怨毒而痛苦。她捂住脸,似乎流下了泪来:“陛下!他已经毁掉了成王啊……若是再与他亲近,他迟早也会毁了你的!”
为什么想要亲近对方,为什么想要待在对方身边?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三,三哥?”
宋玉听着也有些难过。
能让他这历经过战争、男子汉一样的三哥都说疼,想来是真的疼。
他忽地想到了民间里流传的一种说法。虽然想着有些羞耻,但是抱着想要对方不那么疼的念头,他还是下了决心,缓缓地将脑袋凑了过去,握住对方的手指。
随后,他便端着东西走了过来,拿帕子沾了清水,小心地给宋予知把血迹和指甲里的痕迹给清理掉,而后又拿毛巾把水擦干净,涂了伤药,再动作轻柔地给对方缠好绷带。
宋予知微微地笑:“是朕伤了手。怎么你这表情,比朕还更像是受了伤的人?”
“三哥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可我爱惜。”宋玉抿了抿嘴唇,也许是因为生了恼意,才敢这么大胆地顶嘴道,“就算是小伤,若是……三哥下次再这样,我就真的生气了!”
他迅速地伸出双手,抓住宋予知的右手,小心翼翼地捧过来。
对方的手心里是好几道弯弯的、深深的伤口,指甲里全是干掉的血,还有些模糊的碎肉。而顺着伤口往下延伸到肘部的暗色血迹蜿蜒曲折,像是几根染血的荆棘。
“这,这是怎么回事?”宋玉有点语无伦次,“是什么人……不,三哥,你为什么……”
太后在座上喘着气,伸出的手指微微发颤:“你以前总拿成王之事搪塞哀家!现下成王已经入狱,其他的也尽在你的掌控之下……你现在却还是不肯纳妃?!”
宋予知负手而立,没什么表情:“母后,您劳心了半生,是该安心享福,颐养天年了。”
“你……哀家操心这么多,是为了谁?平衡前朝后宫,本就是你应做的事情!”太后的声音似怒似哭,“哀家是怕你忘了你的责任!你这几月都与那喜欢男人的兰王走得近,你当哀家不知道?哀家明明告诉过你,要离他远点!”
“三哥?!”
他这下是彻底清醒了,赶紧坐起来,讪讪道:“青竹她们也真是,三哥来了也不把我唤醒……”
“无事。朕让他们别来扰你清梦的,可惜……”宋予知收回手,“朕吵醒你了。”
是那些,他未曾经历过的温柔与快乐的感觉。
甚至于会升华成一种,近乎可以称为“幸福”的奇妙之感……
这大概就是为什么,他会在历经那些腌臜事之后,忍不住来到对方身边。
也许是因为,他发现了宋玉曾经那个模样之下,瑟缩躲藏着的、真实的自我。
他穿过了被大雾遮挡过去的六年,亲眼看见了宋玉未被蒙上尘沙的纯真、直率、可爱。
每多一刻、多一时、多一天,他对宋玉的喜爱之情就会深一分。
他挥退其他下人,独自走进宋玉的寝殿。
宋玉的睡颜红扑扑的,鸦羽般的睫毛随着呼吸一颤一颤。他的唇边隐约勾起了一个弧度,像是在做什么美梦。
宋玉,宋玉……
而今日这一通闹,对方如疯了一般,说出来的那么多宫中秘辛……已经不能任由对方再继续下去了。
至于在宫里听见太后话语的那些宫人……
等过了一阵,这事渐渐淡下之后,也只能处理掉了。
旋即他顿了一下,忽地灵光一闪,抓住了一点:“成王未倒,三哥对这些臣子定然还有所顾虑。前朝未定的时候,后宫若是乱起来,对三哥怕是相当不利。”
青竹点点头,小声地说:“奴婢也是这么猜的。不过,陛下到底是怎样的心思,咱们也是弄不懂的。而太后这段时间,不知怎么,态度愈发强硬,对陛下的事儿……唉。”
宋玉便明白了。宋予知显然不是什么好相处易退让的主,太后多次的插手只会让他越发厌烦。这对母子之间的矛盾,便在这之中给加深了。
所以,她将继续这样,永远地,被这片冷漠的、无情的深宫囚禁,直到死去。
宋予知踏出哭闹作一片的慈宁宫,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
他从来不想与她走到这般田地。但他们之间的隔阂,从他去往西北之前就已经形成,这么多年下来更是如大河冰封,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回温解冻。
而她的儿子,也只是她用于报复的工具。
最终她成功了。她的儿子做了皇帝,她也成了最为尊贵的皇太后。
“……看来,自父皇离去之后,太后的神智便不太清醒了罢。”
潘池察觉到宋予知周身那愈发冷漠而凌厉的气势,瑟缩着往后退了一点儿。
太后泪眼朦胧地望着她那没有丝毫怜惜之心的儿子,脑中名为理智的弦终于崩掉。她哆哆嗦嗦地,似是要把多年来的愤怒都宣泄出来,厉声地朝皇帝说着什么。她一边尖叫,一边将桌上的东西往下狠狠地砸,这些东西在皇帝脚边片片地碎裂,在地面上留下一道又一道尖锐的划痕。
而她说出的每一句,放到外头都能引起轩然大波。
听到后半句,宋予知目光蓦地变得锐利:“朕与胞弟亲近,有何不可?母后若是以此迁怒,实在是……”
不待他说完,太后便打断了他:“胞弟?”随即冷笑一声,“就他那骨子里流着的肮脏的血,怎么配跟你们称兄道弟?!”
“太后!”
做完这一切,宋玉也有点羞涩。他抬起头来,轻轻地唤了一声。
而他对上了宋予知那混乱的、震惊的——还有欣喜与清明渐渐绽放的眼睛。
然后,他用自己柔软的唇瓣,在宋予知受了伤的手掌心里,轻轻地落下了一个温热的吻。
在这一瞬间,宋予知感觉到自己的手心像是着了火,窜起了常人无法忍受的高温。而这温度一路向上卷起,将他全身都要吞噬掉。
他的脑袋里一阵轰鸣。
宋予知一怔。
宋玉又温柔地摸了摸他已经被包好的手掌,抬起头来,用雾一般柔软的眼睛望着他,问:“现在还疼吗?”
“……嗯。”宋予知垂下棕色的眼,低声道,“是挺疼的。”
“……不碍事。”宋予知顿了一下,用另一只手摸摸他的脑袋,“一会儿朕会去处理的。”
“还一会儿?这怎么行?”
宋玉有些气恼地瞪了他一眼,翻身下床,哒哒地跑到门口,让青竹拿了清水、绷带和伤药来。
宋玉赶紧摇头:“没有没有,三哥能来,我很高兴。再说了,睡多了也对身体不好,我本就该起了。”
他正欲要掀开被子起床,手却正好碰到了宋予知放到边上的手,目光自然也就顺着过去了。
下一刻,宋玉乌黑的瞳孔猛地缩了一下。
他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地,抚摸着对方的脸颊。
是什么,到底是什么——
宋玉突然被一双发凉的手摸着,不适地皱了皱眉。他的呼吸变得有点紊乱,很快就从浅眠之中苏醒过来,一睁眼就看见他三哥的脸。
这种感情很是莫名其妙,却又来得极快,快到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他一向珍惜的时间便拿了半数花在对方的身上。
宋予知靠近几步,在宋玉的床边坐了下来,细细端详起宋玉的面容来。
宋玉无疑是美的。可他与宋玉相处着,却好像时常会忽略掉对方这种明艳的美丽。他记忆里最深刻的,是对方带笑的眼睛、对方留下的笑声、对方柔软的手心。
宋予知的脸上,难得露出了有些迷惘的神情。
他与宋玉,不是有血缘关系的胞弟,却亲密更甚于胞弟。即使是在得知了那般情况的现在,宋予知也依然没有想要与他疏远分离的想法。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潘池交待完下面的事情,又回到了主子的身边,安静地陪伴着。
宋予知有些疲惫地捏了捏自己的眉心,道:“去云晟宫。”
宋予知到了云晟宫的时候,没看见宋玉如以往般等候的身影,才知道宋玉已经在榻上睡着了。
不过,又绕回到三哥纳妃的问题上,宋玉仍是有些郁闷。即使现下没有皇后没有妃子,等局势彻底平定,三哥他也总会迎娶后妃,为皇室开枝散叶。而他……
宋玉让青竹收手退下,闷闷不乐地拿被子盖上自己的脸。
经历了一次争吵的慈宁宫里,一杯茶盏在地上炸开,碎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