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想到这,他的视线又朝身旁的宋玉移过去:“你当时是如何求得平安符的?”
那年他们几个是与先皇一同来到云华寺的。先太后去得早,以往常来云华寺听经,先皇为了纪念她,那次带了所有的皇子公主来云华寺听高僧讲经,而听完后先皇与住持单独聊了片刻,很快又带着一众人回了宫中。
按道理来说,宋玉是应该没有时间去前殿求平安符的才对。
当年的阴差阳错,实在是令人感慨。
“往事已经无法追回,但往后……”宋予知捏住宋玉不安的手指,“朕不会再像当年那般离开京城。想要见面时,随时都能见到,而不必再靠遥远的书信。”
宋玉抬起黑亮的眼眸来,带了点湿润。他软软地回应:“嗯!”
“以前打仗的时候,朕都带着它。有一次对方放了支冷箭,朝朕射了过来。”宋予知轻轻摩挲着小布袋上的补丁,有些怀念地说,“那支箭避开了朕的要害,却是把它给穿透了。唯一庆幸的是,里面的平安符没有坏掉。打完那一仗后朕回了大营里,就找了针线把它重新给缝好。”
宋玉听到前半段很是紧张,听到后面又松了口气。他挪了过来,凑近了看这个现在已经显得有些陈旧的小布袋,还有上面并不怎么好看的针脚,只觉得自己当年的手艺实在是差劲,有些脸红地说:“三哥可以给平安符换个更结实的小袋子……”
“不了。这个就足够了。”宋予知眼底带着浅浅的笑意,伸出手戳了戳宋玉的额头。他又收敛了笑容,低低叹了口气,接着说,“你留的那封信,朕也收着的。朕……以前一直以为是五弟写的信,所以才……”
宋玉沉默一阵,抬手捂着脸说:“……算了,你继续做你的事儿吧。”
从那日出宫游玩之后,宋玉的状态就有些不对劲。他看书看到一半眼神就会恍惚起来,注意力不知道跑到哪儿去。就是陪着皇帝用膳,吃着吃着又好像神游太空去了。
宋予知也察觉到他的情况好像有点奇怪,但最近他又忙于政事,抽不出太长的时间来与宋玉专门就此事进行讨论。他只能暂时把这种情况归于少年多愁,叮嘱宫人要多留意宋玉的情况,如果有什么不对劲,定要及时禀告。
这日,宋玉躺在美人榻上,闭着眼休憩。青竹在旁边给他准备新鲜的水果,忽而听见他说:“青竹,你过来。”
可是宋予知的气息那么温暖,动作也那么轻缓。对方大概是担心他睡不好,就给他拆了发冠,又伸出手指轻轻抚过他的头发。当宋予知的指腹顺着他头顶的发旋儿往后脑勺摸去的时候,那种陌生的触感让宋玉差点想要哭出声来。
像是某种被安抚了的温柔,又像是能激起隐秘欲望的快感,甚至还带了点儿古怪的痒意。在对方来回的轻柔动作里,他被这种交缠而至的感觉弄得几乎要哆嗦起来。
宋予知的手指……为什么能带给他这样奇怪又羞耻的感觉?
只是到底玩累了,宋玉说着说着声音便弱了下去,整个人迷迷瞪瞪地靠在宋予知的肩头,就快要滑下去了。宋予知有些无奈地看着他,思索片刻,伸出手来将宋玉揽过。他把宋玉的脑袋轻轻放在了自己的腿上,大掌将对方的玉冠取了下来,让一头如瀑般的黑发披散开来。他动作小心地给宋玉顺了顺脑后有点乱的长发,随后就垂下眼睛,静静地注视着宋玉柔软的侧脸。
宋予知其实知道自己这样的行为不太妥当。但是,他在刚才那一刻就是很想要这样做,于是也就这么做了。
宋玉……
“是有一位王妃。”宋予知合上手中的折子,回答,“他追着去的,就是他定下的那位王妃,淮南总督的嫡幼女,但因为孝期未满而没能成婚。老五喜欢她得不得了,只是那位小姐身体不大好,所以一有个什么症状,老五就坐不住,总是要亲自赶去陪着的。”
宋玉听得倒是有点向往:“感情真好啊……”
他也想拥有自己的王妃。一想到未来能有一个人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再也不会感到孤单,他的心就愈发滚烫。
宋玉没注意到他这个动作,只是见祈愿带已经绑好,之前留存的些许愁绪早已散去,随之而来的便是对未来的期待。
做完了这些,二人并肩往回慢慢行走。宋予知问:“等一会儿下了山,不如带你去沅河上泛舟?”
宋玉含笑:“那当然是好的!”
“三哥……?”
宋予知却从怀中取出了两张新的红色祈愿带,背面还是空白的。他带着宋玉来到放着笔墨的台前,说:“当年的符既然已找寻不见,今日我们不妨系上新的。至于平安么,倒是不必再求,不如换成心愿罢。”
宋玉哪里还能不明白他三哥的意思。他先是捏紧了手里拿着的祈愿带,脸上的表情有些恍惚。好一会儿后,他在宋予知温和的注视中,眉眼弯弯地说:“三哥说得对。”
大概因为,时间实在是个难以捉摸的东西。
宋予知敏锐地察觉到宋玉此刻心情不大好。他想了想,摸摸对方的头,说:“你且在此处等一会。”
他留了两个侍卫给宋玉,带着另外两个往来的路走去了。
巨大的银杏树坐落于此地。青绿的扇形树叶与棕褐的枝干之间垂挂着无数的红色绸带,正随着山顶的风而飘扬。在大树前方不远处有个台子,上面放着笔墨,正是留给参拜者使用的。零零星星的人来此挂上符带,朝大树拜了拜,这才往回走;也有人干脆就在旁边坐着欣赏这棵历经岁月轮转的大树,与同来的伙伴低声说着些什么。
宋玉走到树下,伸出好看的手来,轻轻地拂过这些红带。
宋予知站在他身后,抬头看着这颇为壮观的景色,又瞥见他的动作,便开口问:“怎么了?”
出了宝殿,他们便朝着后山的百年大树走去。
“我当年求了三道平安符。”在路上的时候,宋玉说,“一道是想求给父皇,一道求给自己,另一道则是想求给……”他的脸微微红了一下,把后半句含糊而过,才又接着说,“父皇的那道平安符,我当年就挂到树上去了。只把求给自己的,和后来送给三哥的那道给带回了宫里。”
宋予知安静地听着宋玉讲这些往事。
宋予知带着宋玉乘了马车出宫去,宋玉高兴得不行。他掀起帘子,探头看着外头街市的车水马龙,眼睛里头满是兴奋和期待。
马车外表看着倒是内敛,里面的布置却是相当奢华,空间还非常充足,宋玉躺下来打滚都行。
宋予知看宋玉这副模样,也忍不住微微笑起来。
宋玉听他发问,颇有些骄傲地抬起头,回答:“前院墙根有个小狗洞,我那时候比较瘦小,所以能钻过去……当时听经的时候我找了个借口出去了一趟,然后就从那洞口溜到前面去了!”
宋予知的脑海里很快就有了宋玉做这事的画面。想来实在是又好笑又可爱,他忍不住扬起唇角:“原来如此。”
他们各自烧了三炷香,进入殿中。宋予知没有在蒲团上跪拜,他只是负手站在旁边,静静地注视着前方的宋玉。而宋玉跪在蒲团上,却也没有对着佛像叩首,只是撑直上半身,双手合十,闭上双眼,在心中默默地念了什么。
云华寺建在京城东部一座小山上面,规格不大,却香火鼎盛。寺院后山一棵百年的大树则尤其出名,上面挂满了寄托着各类愿望的绸带。
宋玉他们来到云华寺的时候比较早,寺内的人并不多。宋玉一边走一边看,回想着多年前自己来到此地时看见的模样,再与现在作了对比,说:“寺里比以前好看了些,看来之后是翻修过一次。”
当年还是三皇子的宋予知也是来过这里的,还留有些过去的印象。他观察着四周,点点头,同意宋玉的说法。
宋玉睁大了眼睛。
敢情他这些年来对五哥频频收到信件的羡慕,却是他自己帮忙给开了头?
宋玉有点难过地垂下眼睛,绞着手指:“嗯……噢……是这样啊……”
楚王的事放下之后,便是该谈接下来的行程该如何安排。宋予知想了想,从自己怀中拿出了一个小小的布袋,上面还有个明显的粗糙的补丁。他对宋玉说:“既然去不了楚王府,今日咱们便去一趟云华寺罢。”
宋玉定睛一看,很是不好意思地说:“这,这是……”
这正是宋玉当年送给宋予知的那个装了平安符的小布袋,而里面的平安符也正是宋玉以前去云华寺求来的。
青竹立刻放下东西,面上带着笑:“怎么了,殿下?”
宋玉眼神闪烁,好像有点难以启齿。但纠结再三,他还是让青竹伸出手来,从他脑袋顶摸到他后颈。
青竹不知道他这是要干什么,但还是顺从地动了。
他几乎是拼了命,才忍住了想要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他也尽力地放松身体,稳住呼吸,不想让对方发现他其实已经醒来。
还好后半段的路上,宋予知从旁边拿起了一本宋玉之前看过的游记看了起来,自然也就没有再盯着他。而宋玉在这静谧的环境里,听着车轱辘转动的吱嘎声、宋予知轻轻翻动书页时的声音,闻着桌上点着的清淡的熏香味儿,眼皮撑不住,却是真的又给睡了过去。
青竹发现,自家主子近日来经常发呆。
“……唉。”
极轻的叹息声从他的唇边逸出,飘着飘着,就飘进了宋玉的耳朵里。
他紧紧地闭着眼睛,努力地放缓着呼吸,想要努力按捺住自己胸腔里激烈跳动的心跳。之前他确实是快睡过去了,但在宋予知把他放到腿上的时候,他一枕上对方结实有力的大腿,近乎是一瞬间就给吓醒了。这可是全天下最尊贵的皇帝,他哪里敢躺在对方身上打瞌睡?
这一整天宋玉都玩得很开心。他在京城有名的酒楼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饭,下午又在沅河上的画舫里赏着景、听着曲,与宋予知惬意地喝着茶水,谈天说地。
他确实喜爱在外头,宋予知也看得出来。那脸上的笑容比起在宫里时明亮了不少,眼睛里头也满是欢喜。
等到傍晚,他们回到马车上准备回宫。宋玉还有着那股兴奋劲儿,胆子大地紧挨着宋予知,亲昵地与他说起今天的感受,宋予知便也配合地时而点头时而附和。
过去的,到底已经留在过去了。
二人取了笔,在各自的祈愿带后写了什么。宋予知比宋玉高上一头,便主动揽了把祈愿带系到树上的活儿。倒是宋玉把祈愿带交过去的时候还很不好意思,忸怩地想把背面给遮了,好像很担心被宋予知给看去。
宋予知只是笑笑,却真是全程目不斜视,不去看宋玉那条带子上写的东西,让宋玉安心不少。他伸手把他俩的祈愿带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紧紧地绑好,看着两条绸带似乎就要贴合在一起,不知怎么,心下一动,把这两条祈愿带的底部给虚虚打了个结,让它们紧密地交缠。
宋玉有些疑惑,但又想着他三哥做事肯定有他的道理,便也不再纠结,干脆坐到一旁,如其他香客一般,望着眼前的百年大树,静静地沉思。
不过一柱香的时间,一只带着薄茧的大手从侧递到了宋玉的面前:“来。”
宋玉愣愣地转过目光来,然后顺从地伸出手,被宋予知拽起来。
宋玉回头朝他一笑:“我在想,能不能找到当年自己挂上去的那条。”他半是怀念半是可惜地说,“不过……时隔这么多年,这里定然已经清理过一批了,所以是找不回来的。”
从小时候第一次来云华寺,一直到今日,已经是过了十多年了。他自己从懵懂小童长成了如今的模样,三哥也从亭亭少年变作了威严天子。
现下他与三哥的关系愈发亲密,他心中实在开心。但今日来到故地,想到往事,又不知为何有了些惆怅。
“当时我带着平安符回去之后,还被老秦念叨了好久。他说我在寺中不该这么鲁莽,若是出了什么事……他总是很担心我的。但是我知道,我并非是受宠的皇子……大多数情况下,其实都安全得很。”
宋予知看了看宋玉,嘴唇微动,似是想说什么,但还是忍下了。
“啊,三哥……到了。”
只是这一趟他们到底是没去成楚王府。行至半路,陪同的侍卫骑着马向宋予知报告,说楚王派人带了口信来,说是临时出了点事得去办,现在人已经离了京城,实在是无法在王府招待他们,给他们赔不是的同时,也约好待他解决完突发事件再见面。
宋玉明显有些失落。宋予知便向他解释:“老五突然出城不是一次两次了。他多半又是去找他未婚妻。大概对方那边是出了什么状况吧。”
宋玉不知道楚王的感情经历,闻言倒是好奇起来了:“五皇兄的年龄……应当已有王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