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广祺笑而不语。周遭沉默了半晌,福贵又忍不住问:“王爷,顾夫人那边……还瞒着吗?老人家偷偷哭了好几日,再这么下去,臣怕她身体……”
“柳太医照管着呢,无妨。”殷广祺的声音轻飘飘的,好似夜风一吹便会散。“做戏就得做足全套。何进不是傻子,只有乳母也真的伤心,他才会信了我病重的说法,放松防备。在宫里这些时日,咱们办事不是比从前方便多了?”
肖福贵无话可答,只能点头。殷广祺又道:“你下去罢,我再坐片刻就回房,何进安插的几个眼线不会发现的。”
“不必。鲍勇都跟你说了?”
“嗯。臣斗胆猜测,王爷怕是另有吩咐,故而前来请命。”
殷广祺淡淡一笑。“还是你心细。内东门之事或有不妥,特别是宫人们私下交易之后,你留神瞧着那些落单的宫女,若有情况,不必插手,及时来回我便可。鲍勇遇事容易冲动,我怕他打草惊蛇,只有你去我才放心。”
“活物?”
“是,感觉就像有什么东西在挣扎。”鲍勇顿了顿,皱着眉道:“王爷,您说他们是不是在偷运宫里的珍禽?”
殷广祺沉默片刻,忽而笑道:“你这几日幸苦了,明晚换福贵去内东门盯梢罢……放心,你做得很好,只是轮换着去更为稳妥。时辰不早了,快去歇息。”
立冬宴上那么一闹,翰林医官院忙了个人仰马翻,汤药、针灸、熏艾轮流上阵,折腾了大半日才把睿亲王的小命抢回来。皇帝一颗心直悬到嗓子眼儿,后怕得什么似,干脆派人把猗兰殿收拾出来,让睿亲王在御花园里住下,自己每日都去陪着,连玩玉雕的心思都没了。饶是重视至此,睿亲王那身子骨仍是一日差似一日,终至沉疴难起,只剩熬命而已。这小半月以来,上夜的宫人经常撞见顾夫人躲在花园角落里偷偷地哭,猗兰殿内外药气缭绕不绝,连那些枯枝败叶都被熏得发苦,进出的人更是满面愁云。如此,睿亲王病重将薨的消息便愈传愈真,满宫里都在悄声议论,好事者甚至攒了个赌局,专猜王爷哪天吹灯拔蜡。
乌云蔽月,数点寒鸦飞离庭柯,再难觅踪。一道黑影迅速掠过,猗兰殿角门无声开启,将那身影吞没。门闩方落,来人连忙脱了内宦衣袍,换回侍卫劲装,檐下灯火照出一张年轻的脸——不是旁人,正是鲍勇。候在角门接应的肖福贵低声问:“可有收获?”
鲍勇点了点头,也压低声音问:“王爷在何处?”
“不必。”柳泉林神色凝重地道:“臣未曾欺君,亦不会于医道上扯谎。再不好生保养,大罗神仙也束手无策!”
“柳先生从前可没这么凶。”殷广祺换了个称呼,笑得眉眼弯弯。“小时候每次喝完苦药,柳先生还能变出颗糖来哄我呢。”
竟比梦中还要伤人。
一旁的惠春娘虽听得云里雾里,闻言也颇感震惊,忙劝慰道:“祺哥儿病得糊涂了,净往那不好的事儿上去想。快歇歇精神罢,阿兄和嫂子晚点再来瞧你。”说着便拉起自家夫君,转身离去。殷广祜浑浑噩噩地出了猗兰殿,直走到太液池边才回过神来,百般郁结无处宣泄,竟随手拿起望柱边充作装饰的盆景,当场砸了个粉碎。
“夫君!”惠春娘尖叫一声,慌忙去拦。她本就生得娇小,力气更是不足,哪里拽得住殷广祜?周遭宫女内监也不敢乱动,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盆景一个接一个地碎裂,瓷片泥土散得到处都是。有大胆些的小黄门挡在了皇帝身前,却不幸被花瓶砸中前额,登时流血披面,人事不省。殷广祜好似被那殷红灼伤了眼,猛然定住,随即向后一仰。宫人们手忙脚乱地将他接住,惠春娘更是慌了神,哭着道:“夫君,你这是怎么了……”
“我哪有他写得漂亮。”殷广祺笑道:“毕竟是皇兄钦点的探花郎。”
此言一出,殷广祜即刻便僵住了,半晌才缓过来,声音中带着些许颤抖,语无伦次地道:“你……他……他们……是你朋友?”
“‘同门曰朋,同志曰友。’可惜冬天刚到,人就都不在了。不过也没什么,等年关过去,我也该……”
柳泉林摇摇头,叹道:“陛下恕罪,臣已尽力了。目今……只能靠王爷自己。”
殷广祜闻言一怔,忍不住道:“你的意思是,他若不愿活,很快便会……”
柳泉林不肯再多言,退下自去斟酌药方。惠春娘默默地拭着泪,殷广祜犹豫了几息才步入内室,见弟弟正斜倚在榻边,身旁并没人服侍。他好似比昨日更瘦了些,侧颜白得像雪,找不出半分血色,手中则捧着一卷书,似乎读得正入神。
人定初,御园幽寂冷清,只余寒鸦鸣声。提灯巡夜的内宦转过小径,正欲往猗兰殿去,忽闻假山石后传来细微的泣音。内宦不由得顿住脚步,侧耳倾听,竟闻得一个老妪边哭边道:“我的哥儿啊!苦命的哥儿……我算是白操这半世的心了……”
这老婆子又来嚎丧!内宦腹诽着,努力堆出一个笑脸,转过山石,轻声唤道:“顾夫人,您老还没歇息呐?”
顾氏闻声回眸,忙忙地拭了泪,埋头便走。内宦跟在后面,提灯照着路,笑道:“冬夜里怪黑的,让小的送您罢。”
星河黯淡,模糊的人影渐行渐远。古松旁那张苍白的面容被黑夜吞噬,再无一点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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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帝后二人摆驾猗兰殿时,医官正在替睿亲王诊脉。柳泉林即刻便要下拜,殷广祜摆手示意免礼,焦急地问:“如何?”
“多谢王爷信任。”肖福贵领了差使,犹豫片刻,又道:“王爷还不回去歇息吗?”
“睡不着。”殷广祺叹了口气,在树桩上坐下,苦笑道:“睁眼闭眼都是噩梦,又何必多睡。”
肖福贵小心翼翼地道:“人死不能复生,王爷要想开些才好。”
鲍勇答应着退下,殷广祺仍立在老松旁,抬眸望着无月的夜空,缓缓拧紧了眉。
内东门向来是宫城内外私下连通之所,每月逢九之夜乃交易之期,这在宫里也不算什么秘密。宫女内宦们带着银两漏夜前往,或捎封家信,或运些东西,也有人趁机将几样小物件偷卖出宫——当然,无论是哪一桩,内东门司的宦官都在其中捞足了油水。但令殷广祺警惕的是,交易次日的夜里,内东门司会偷运一个大箱子出宫,内里装了什么不得而知,但依鲍勇今日所言,那“活物”……或许真与宫女失踪相关,也未可知。
沉思之际,耳畔传来一声轻咳。殷广祺倏地望去,只见肖福贵悄然立在几步开外,手中捧着一件大氅,低声道:“请王爷添件衣裳罢。”
肖福贵向西南角一指,便不再多言。鲍勇放轻脚步,穿过羊肠石子路,七拐八绕地行至几棵老松后,向树下那单薄背影躬身行礼,口中道:“臣见过王爷。”
“你来啦。”殷广祺转身一笑,目璀如星。“可探得什么动静?”
“回王爷,今夜内东门司又送了一口大箱子出宫,神秘兮兮的,也不知装了甚么。臣试着凑近些,听见……似乎有活物从里面敲那箱子。”
“头……头好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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猗兰殿内,帝后二人刚走,柳泉林便亲自端了碗又浓又苦的药汤来。殷广祺笑着接过,几口喝光,又道:“方才皇兄面前……多谢您。”
“广祺!”殷广祜心头一凉,攥住了弟弟的手,眼眶开始泛红。“你是不是恨我?”
那日在假山后,他接住了晕过去的弟弟,自己却险些崩溃恸哭。殷广祜在病床边守了几个时辰,好容易盼到人醒转,广祺却只是淡淡地望了他一眼,随后沉默地背过身去。那个瞬间,他终于彻底明白,自己多年来将弟弟百般呵护着,却从没真正认识过广祺。这几夜他总是被噩梦惊扰,梦里广祺背对着他,冷漠地道:“我恨你。”
念及此,殷广祜不禁将弟弟的手攥得更紧,却见对方莞尔一笑,轻声道:“臣不敢。”
“还是这么不听话。”殷广祜强颜欢笑。“太医叫你好生歇息,偏又在这里耗神。让我瞧瞧是甚么宝贝……”
他说着便凑了过去,差点被边栏周围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晃晕了眼,辨识半晌方道:“是……?”
殷广祺轻轻地应了一声,目光仍不离书本,却闻得皇兄困惑地道:“可这批注不像你的笔迹啊?”
对方没搭话,只管疾步向前。内宦紧随其侧,一路行至猗兰殿角门,忽而扬声道:“睿亲王怕是要不好?”
四下里静谧如凝,他这一嗓子吼出,不仅令顾氏再度红了眼眶,也惊动了角门上夜的人。只见一名侍卫打扮的男子匆匆而来,压着声音斥道:“何人胆敢在此喧哗!王爷才服了药睡下,怎可轻易打扰?”
话音未落,却见顾氏以袖掩面,低声抽噎起来。侍卫连忙唤过两名宫娥,将顾夫人搀回去歇息,又白了那内宦一眼,径自掩上角门。西风渐凉,浓重的药气扑鼻而来,内宦冷笑着啐了一口,转身继续巡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