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里头没声响了。
门外的母女俩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
“无谋而动,是为不智;不思不虑,为其所不能,是为不己知。想逞英雄,也得看看有没有这个本事。自己也就半桶水晃荡,不收敛收敛,还拉上旁人受累,真是出息。”他话锋一转,“但也不能不夸你二三句,危急之刻知道舍己救人,仗义侠骨值得称许不假。好在……你小子骨头够硬,没缺胳膊少腿,不然我怎么和你娘交代?要再有哪天你仗着我辛衡教你的三脚猫功夫去逞英雄,伤哪了磕哪了……我还不如废了它!敢有下次,我打到你出不了门为止!”
辛扇张了张口,眼眶先一步红了。
他这几年积攒的自得和做小霸王的骄傲劲儿能撑胀一个麻袋,而这麻袋刚被他爹几个字戳破几个小孔,微薄的委屈轻飘飘浮在最上头,底下堆着沉甸甸的难过和自省。
“再来呢?”
“我不应该意气用事逞英雄,嘶……还惹了麻烦。”
“就这些?”
“那与你何干?”他冷冷一笑,抱琴站直,她始留意到他那一身不伦不类的衣着:榴红华贵裙装上卧着金丝银线绣的飞蝶繁花,长袖处撕了两道长长的口子,露着一截脆弱莹白的前臂,裙裾未遮住的脚踝扣着一圈锁链,沉沉地拖在地上。
“小丫头,我可不是什么神仙。要走快走,这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
话音甫落,凝定的苍穹瞬息乌云密布,惊雷几欲炸裂长空,天地寸寸崩裂,辛素心头晕目眩,耳畔隆隆作响。她睁开眼,洒进院子里的月华犹如白练,辛扇就在她身边,一瞬不瞬地盯着怀里那样她刚认识的叫“琴”的东西。
少年不答话,陷入自个的思绪里,左眼下的小痣偶尔被睫毛轻触几下,缘他眼睫细长,这痣便易遭忽视,偏这一点落在泪堂,主子女刑克。
这爱理不理的架势实叫人难堪。辛素心年幼,但性惠敏,心感他不似王家人那般趾高气扬,约莫是在为难如何开口。此地蹊跷,虽墙上叶影斑驳,不时晃动,却全无风声,他俩面面相对,不道一词,氛围愈发尴尬。
素心往月门挪了一小步,那少年蓦地以目光锁住她:“你要走了?”
远处雕梁绣户如翠峦叠嶂,一重复一重,庭中有嶙峋奇石林立,姿态各异。月门隐隐,又有红蔷卧枝,碧叶棽离,悦目可爱。
蔷薇花前,一红衣人席地而坐,那引人伤心的曲调静静流淌,如万里之外的深山吹来的一阵和风,携着草木的清新香气透入闲庭。
这人饶有兴致地撑起脸,抬目一瞥:“小丫头,你偷听我弹琴有段时日了,可听出些名堂没有?”他年纪不大,清癯瘦弱,似一根纤细新竹,含笑时自有七分明丽,兼具三分骄慢,却并不惹人生厌,反似给一尊精致瓷人添上七分生气。
“凡一十五下,我打完了。”
辛扇唇色发白,从头到尾没哼过一声。
放在十年前,辛衡的一顿鞭打可使人痛不欲生,今这下只用了两成力道,对个孩子来说还是重了的。他万分疲惫,道:“你仔细想想,自己告诉我你错在哪里。”
辛扇头发抓得乱七八糟,闻言又改摸起鼻子:“哪能听见什么呀,这几天爹发了狠——那些劳什子鬼东西不背完不准歇息,我睡得可沉了。怎么啦?”
“……没什么。”她想想说,“我又做那个梦了。”
这月十五,素心又一次听到那声音,翻下床快步往外奔去。
那声音时似泉溪叮咚,黄莺轻啼,一忽儿低沉如咽,如春雷余音,又像一声寂然的晤叹。
她翌日问起爹娘与阿兄,全说没听见,只当她是梦得深了。
三天后的夜里这怪声再度作祟,辛素心循声走到院里,她阿兄正抱着样物什坐在月光里,他朝她转过头,徐徐起身,悄然潜入夜色。
祭典当日他曾往一探,那处的布置,已然生变了。
……
辛扇像转了性,不去河边摸鱼树上掏蛋,规矩得惊掉人眼珠子。辛素心吃力地捏毛笔写字,他也老老实实抄录兵书,偶罢笔歪头思忖。
长者静了会儿,他浑浊的、沉淀疲惫的眼珠蒙着层翳,十来年前它们还是机敏灵活的,人到了这把年纪,有些事难免力有不逮。他又问了些学堂杂事,辛衡俱如实相告,对其来意摸了个大概。
辛衡送祭司时正巧遇上偷懒晒太阳的辛扇,大祭司容色和蔼地摸摸这孩子汗津津的脑门,念了几句祝词,拄着手杖缓步离开了。
辛扇一脸莫名其妙。这皮猴的手脏兮兮的,指甲缝里还夹了点泥巴,辛衡破天荒地没有动怒,反倒有些安心和庆幸。
辛衡扶年迈的祭司入上座,受乡土恩惠的老者未能逃脱岁月摧折,虽精神矍铄,身躯却日益佝偻羸弱。
“村中小儿性顽劣,巫伽能有今朝,阿衡出力不少。”
辛衡:“贱子愧当此言,只是借绵薄之力聊以还情罢了。”
——
辛扇这次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顿打。
这一记记藤条抽得这秋日刚兴的凉意也逸散了,辛素心在外头帮娘剥豆衣,每响一记,她的指头就哆嗦一下。
辛衡十年前误入巫伽村,鲜血淋漓,比一尾被钝刀去鳞的鱼还不如。他浑浑噩噩地被人拖上了矮榻,浑浑噩噩中饮下汤药,非是他于亡命天涯中丢却了警醒,彼时境况实也离殒命差不了多少。他清醒那晚,阮芩正把浸过凉溪水的布巾敷上他额头,两泊翦水让他忆起少时京府夜空的胧月。
因捡回他一条贱命,村中无人愿与阮芩结亲,几年前他救回素心当亲女教养,她又默默受了好些日子的闲话。十年里他无数次想问阿芩悔过不曾,但见她皎月般恬淡的脸,便不再言语。陈年事与现世安稳一比,不值一提。
巫伽村祭司亲往辛家一遭,陈年旧事才复历历。毕竟,他也不算年轻了。
这不多的委屈在被老爹赏了个爆栗子后全溜得一干二净。
辛扇很厚脸皮地蹭到辛衡怀里去,又很没骨气地抓住青布揩了揩几颗金豆——男子汉大丈夫,有泪总是难为情——唉,管他呢。
“嗯,没下次啦……嗝,说谎是小狗!”
辛扇摇摇头,他面色难看的很,全身泛疼,说半个字都不好受。
“想不出来?”这年纪稚嫩得令人艳羡,也令人心急。有时希望他能明些事理,有时又想就这么调皮捣蛋也挺好——如此两难,气上头时恨不能再把这孽子丢到外头罚跪,折腾完又生怕把人打懵了。“逞英雄是男儿本色,你要是比素心乖巧,我倒反而要着急了。”辛衡替他擦冷汗,“辛扇,我并不气这个。”
“那……”辛扇双眼瞪大。
“……我不听你们的话,去了王家。”
“还有?”
“我……没照顾好妹妹,让爹娘担心了。”
“素心。”他侧过头低柔轻唤她,形容模糊,像夜里忽起的雾气附上了轮廓。“时辰不早,你该睡了。”
他怀中的琴只有梦中琴一半长,发着微弱的红光。
素心:“我出来这么久,爹娘恐要急了。你可告诉我怎么出去么?”少年面色一沉,她忙道,“我喜欢听神仙哥哥弹琴,嗯……下一次,再来找哥哥玩。”
“……神仙?”少年手搭在琴上,梦呓般道,“我才不稀罕有人‘喜欢’听我弹琴。”
“可真的很好听……”
“我没有偷听。你让这天地听见,而我在这天地里,就是光明正大地听。琴是什么我不知道,可这声音……像人在哭。”她摸摸心口,“我听着难过。”
少年先是被素心三言两语讶得目如铜铃,在她说不知琴为何物时气冲冲地一瞪,听她语道哭、难过几词才收回几分轻佻,细细审视这稚龄女童——仿佛之前她就是个供人消遣的纸人。
辛素心不自在地道:“这是哪儿?”
——
天朗气清,风息云定。
月朗星稀已作一轮暖阳悬空,唯仙神鬼灵,才有挪移日月之能为。
辛素心想不明白,又有些忧心,临帖时字就没了势。
辛扇凑过来端详一二,圈出几个不佳处,抓抓头发:“咳,素心,你有心事?”
“哥哥,你晚上有没有听到奇怪的声音?”
那晚王家发生的事,吕山胡二吓得提不敢提。辛扇也记不清来龙去脉,只说清醒过来就站在树林里,想来是误打误撞遇上鬼打墙,又稀里糊涂绕了出去。大人索性不再多问,对孩子严加管教,免得真撞上祸端。
辛素心在祭典后那夜碰上一桩怪事。
她白日小睡了一觉,夜里辗转难眠,正迷瞪着,院子里传来了声音。
三日后,祭司只身入巫伽密林,归后不言一字,当夜于梦中西去。
嗣事之人合上泛黄书页,昏黄烛光将他的影曳得长长。
百余年前,巫伽密林忽现尸首数具,血气殆尽,又有入林猎户罹离魂之症,乃恶鬼所为。巫神怜其子民,施法囚邪祟于林中。巫伽密林深处的祭堂实有几处咒阵留存,隐含阴阳五行之道。
“阿衡不必如此见外。”祭司道,“近十年过去,是好是坏大伙心里透亮,又何必老将自己视作外人。听说前夜几个孩子受了惊吓,阿扇可有好些?”
“现已无事了。”他道。
“无事就好,是福。平启那几年,刀口上来刀口上过,没人能享上安生日子。”
辛阮氏有条不紊地剥着豆:“你阿兄这次错得离谱,打得厉害,才好教他长个记性。”
辛素心似懂非懂,又不安地瞥了眼紧闭的房门。
从小到大,辛扇皮翻了天,把宁静的巫伽村搅合得鸡飞狗跳,碎嘴娃娃被他揍得鼻青脸肿,两户人家险生罅隙,也没有一次让辛衡下这么重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