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抱剑环膝,轻轻道:“……俎上鱼肉,任人宰割。”
“既如此,小僧何必开口。”
姑娘不觉一笑,道:“真是个奇怪的小和尚,虽奇怪,我却想同你说话,明明我这人一向话少。”
姑娘却将手中之物缓缓放下,道了句多谢大师救命之恩,坐回火边,再无多话。
“女施主,你手里的东西也得……否则这堆火没法烧到天明。”
“诶?”姑娘诧异的看了看握着的兽骨,明善遂将双剑递还了她,姑娘接过后,以裙摆细细擦拭着剑上血迹,连剑柄处都有,显然经过一番死战。
行走江湖的人,这跌打损伤都是必备药膏,尤其少林寺千年宝刹,隔三差五都会上门来挑战的,无妄之灾经历多了,治疗外伤的药不比行医的门派差。
明善将那姑娘身上最为严重的刀剑伤口都上药止了血, 洞里的兽骨毛皮不够让火势延续到天明,那姑娘烧得厉害,翻来覆去喃喃念着师傅,要是不好好烤火驱寒,仍旧性命堪忧,明善只得去拿两根兽骨,姑娘死命抱着,明善一时之间竟拽不出来。
待他放开手脚使出力气的时候,连人带骨一起弄起来了,最要命的是那姑娘感觉到有人要抢她怀里的东西,醒了。
俗话说枪扎一条线,棍打一大片,和尚看着不像个道儿上的人物,打法却凶悍至极,纵横开合,四面八方皆是棍影,半点感受不到出家人的慈悲为怀,下手可谓毫不容情。
女魔头勾搭上了小和尚,江湖又将多出一桩艳闻,趣闻,奇闻。
过于俊俏的和尚,比起江湖中人,倒更像贵妇豢养的男宠,也无人将他放在眼里,只想快快将麻烦解决,进入洞窟捉了夜优昙领赏。
明善缓缓睁开眼睛,神威凛凛,竟将众人即要出口的肮脏话硬生生给逼回去了!
“小僧与云裳姑娘,不就是么?”
两人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
第二天果然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不知名的野花迎着晨间的阳光缓缓绽放,花枝随着清风微微晃动。
小和尚看懂了她,不过是想乘雾踏风,活得自由自在。
姑娘的目光好似定住一般,黏在了和尚身上,没有半分缠绵之意,仅仅是舍不得挪开罢了,清眸微弯,一笑倾城。“你说过的,和尚只讲实话。”
和尚轻轻咳嗽了一声,极认真的说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哦,原来夜优昙喜欢换男人,喜欢被男人捕获,喜欢被男人追逐,喜欢被各式各样的男人拥有。
连女人也加入到对她的谩骂和中伤。
没办法,夜优昙是雏妓嘛,本来就是长安城的雏妓。
昙花一现,极美极短,每个人都想夜优昙为他绽放,她不喜欢。
“云裳。”听得熟悉的词汇,姑娘不免惊讶,七秀坊中她修习得是冰心诀,而另一脉治病救人的则唤作云裳心经。“第一次见姑娘时,姑娘虽倒在泥泞之中,不知为何,小僧却觉得姑娘乘雾踏风而来,不是仙子,便是山神,所以小僧唤姑娘为云裳,可好?”
既成全了她与七秀坊之间的联系,又是他对她故事的表态。
夜优昙最熟悉的说辞,统统没有出现,故事讲完了,生气的和尚与她视线相接时,慢慢恢复了最初的柔和。
二人之间唯有沉默,空气却是温柔的。
“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渐渐地江湖里有了共识,夜优昙销声匿迹时,便是有人得了手,正在大享艳福。
无论真假,夜优昙总是充斥着大量的艳闻,美貌的女魔头,真的是最好的谈资。
同夜优昙扯上关系的男人,要么被她杀死了,要么被流言杀死了。
“小和尚,白日听你诵经,作为回礼,我便给你讲个故事吧。”
姑娘容颜绝世,声音婉转,于星光下将故事娓娓道来,明明是人间极美,不知为何,明善心中却生出悲凉。
有个姑娘,从记事起就被不断拐卖,最后落到了长安贵族手上,学习舞艺及仪态,待到了十岁时,已成为长安贵族暗地里争相玩弄的物件儿,后来被七秀坊暗中救出,隐姓埋名。
听着妙音梵语,姑娘许久未曾如此平静安宁,心中越发对和尚感到歉疚。
不是每晚都有那样好的运气,可以找到用于生火的毛皮,两人只能歇在树上。
夜色之中繁星点点,若隐若现,坐在粗壮树枝上观星的二人,离得不远不近。微风徐来,因白天下过雨的关系,凉丝丝的,带得树叶沙沙作响。
索性没有电闪雷鸣,否则他一定不能注意到,路边躺着个人,雨水无情的打在纤弱的身躯上,好似还嫌伤口渗出的血不够一般,不住冲刷。
一个女子重伤昏迷在深山里,全是刀剑之伤,怎么看都是麻烦,明善身负重任,稍有差池便会连累全寺,但这位姑娘失血过多,放任不管,必定会死。
万法皆生,皆系缘份,既是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都能碰到,便是注定要他救的人,明善不再踌躇,将人背起。
明善点了点头,也不扭捏,在一旁躺下。听着身旁极有规律的呼吸,姑娘将自己抱得更紧,原来待这样的人身边,连是空气都是温柔的。
这姑娘的伤一时半刻无法痊愈,俗话说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明善只能怀揣着事关全寺性命的佛珠,身背一个来历不明的姑娘,左一脚右一脚的,艰难的行进在山路上。那姑娘也夸他虽走得慢,步子却稳得很,明善告诉背上的姑娘,他这千斤坠的功夫不是白练的。
姑娘好半天没再说话,只说自己到不了千斤,哪里就坠着人了。
夜色渐渐深了,重伤未愈的她本该十分警觉,却破天荒的一觉到了天亮,身子轻盈,烧也退了。
守在洞口的人好似出去过,僧袍微湿,姑娘看了看身旁放的野果,心下了然。天蒙蒙亮之时,雨势略小时,明善去寻了些野果回来,看那姑娘睡得熟,又怕野兽将她叼去了,不敢离得太远,所获不多。
姑娘不辜负和尚的好意,清甜可口,着实不错,便一连吃了好几个,想来她伤重昏迷,不知过了多久,真的饿了。“味道真好,可惜吃不太饱。”
“好看。”明善没有任何遮掩,答得坦坦荡荡。
实际上何止是好看。
少林虽无女弟子,来来去去却有不少香客,总能碰上,更何况那些女施主眼神儿不大好,无论是挑水扫地还是去练功的路上,总能撞到他,还老掉东西,全是些帕子饰物之类,师傅对他千叮万嘱,切不可捡女孩儿家的东西。
“是。”明善答得干脆,连眉头都不皱。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极为不妥,你还是个和尚,越发罪过了。”聊了这一会儿,姑娘总算逮到明善的把柄,哪里晓得他依旧不慌不忙,说道:“小僧不是男人,女施主也不是女人。”
姑娘莞尔一笑,眉宇间满是顽皮。“你怎样我不知道,但我却是个女人。”
她自认是个自制力不弱的人,却被个陌生的小和尚搅扰心神,好半天才将心绪平定。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一天,逃出生天,大难不死,然后有碰上这么个根本看不懂的救命恩人。
“我听说和尚的清规戒律最是严格。”
“小僧亦听说女施主一向话少。”
连绵的雨天,泥土松软异常,即便身上有些功夫,仍免不了深一脚浅一脚,踩得满是泥泞,深山里遭遇暴雨,再没有比这更糟糕的天气了。
他会出现在人迹罕至的深山,源于一件差事,本来怎么都轮不到他这少林寺的小辈前往,一旦涉及皇家,再平常的事也能多出许多眼睛盯着,从而惹出事端,还是为人机敏,又能低调行事的人最为稳妥。
接受了方丈嘱托的师傅,虽然对他是这么说的,但明善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虽然往简单了说,就是跑个腿,送件定情信物,一串琥珀制成的佛珠。
“小僧知道。”
“越发奇怪了,你又怎会知道?”
“抱着剑也无法安稳的人,话不会多。”
姑娘拭剑,明善打坐,山洞里一时间只余火堆里的皮草骨头燃烧爆裂的声音。
那姑娘盯着火光,良久不动,似叹似问,“你们和尚,不是最会劝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么?”
对于女子的搭话,明善并不惊讶,仍旧闭目打坐,却也好好的答了她。“若小僧劝姑娘放下屠刀,女施主会如何?”
姑娘突然醒转,却丝毫不乱,往前一送借力让明善向后摔倒,挽了极漂亮的剑花,直指咽喉。
“和尚?”虽只是短短的一句,却极为悦耳动听。
明善方才为那姑娘上过药,实在不懂女孩儿的衣服怎么穿才对,于是乱扣一气,导致姑娘衣衫不整,显然她也发现了这个问题,接下来必定是连番质问,明善已经准备好澄清事实。
众人心下均是一惊,没想到这个小和尚,竟有这等气势。
此次出动的约有二三百人以上,一层一层的将整座山包围,这十来个人乃是精锐,特地选出来对付夜优昙的,毕竟困兽之斗,还是小心为上。
十来个人倘若一拥而上,明善万不是对手,但他选的这处地方极好,易守难攻,通路不宽,能挨到他身边放开手脚的,不过三两人罢了,而他们又各执武器,刀枪剑戟四下舞动,反倒要时时防备误伤己方。
少林内功至阳至刚,七秀内功至阴至柔,他是无法为她输送真气治疗内伤的。
和尚选了一个地势最为有利的山洞,坐在洞前将干粮野果尽数吃了,提起自己的伏魔棍,守在了洞口。
包围圈越来越窄,原本以为夜优昙要背水一战,却是个眉目清俊的年轻和尚。
“与你做朋友,一定十分快乐。”
“云裳姑娘与小僧,不是朋友么?”
“这世上可有不知彼此姓名的朋友?”
不是没想过毁了这张脸,但那个人所介意的不过是自己的权威遭受折损,即便容颜损毁,她的结局仍是被捉回去,受尽苦楚而死,无痕无迹,无影无踪,未免太卑微了!
她意识到……不断逃窜下去,仍旧是被玩弄于鼓掌之间的物件。她必须同那个人对抗,虽然这无异于以卵击石,但唯有如此,她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即便不被理解,她也要越过一座座地狱,向自己要的生活拼尽全力。
其实山洞不难找,关键是生火的材料,明善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搜寻不到可用的树枝和干草,后来是一处被猛兽弃了的山洞,洞中有不少动物的残骸和风干了的皮毛,他才勉强把火打着。
待火势稳定,他开始为那些已被猛兽果腹的小动物超度。
那姑娘昏迷之中仍死死抱着自己的双剑不肯松开,殊不知剑身冰凉的,只会越抱越冷,明善思虑再三,选了两截干生生,滑溜溜的兽骨把双剑换了出来。
她一直身陷泥泞之中,周围的人惟愿她永世不得翻身,更有甚者还踩上几脚,将她践踏至尘埃。
总是一边唾骂着夜优昙,一边又千方百计的捕捉着她,好似只要女魔头落了手,就成了装点丰功伟绩的标志,成了风流佳话里的艳色。
被囚禁乖乖的被囚禁就好了,做玩物乖乖的做玩物就好了,夜优昙就是想方设法的挣脱出去,等着她的不过是更多的香艳传闻,以及同样的地狱罢了。
和尚摇了摇头,深深吸了口气,像要将心中的郁结缓缓吐出。“小僧敬佩秀姑娘。”
真心实意。
说到过去,说到江湖中的风风雨雨,她的脸上都没有什么表情,但听得和尚道出秀姑娘三个字时,脸上却多了几分黯然。“小和尚你怎么唤我都成,只是我早就不是秀姑娘了,也不喜欢夜优昙这个诨名。”
天气好了之后,等着她的一定是势在必得的围捕。
小和尚注定是要被夜优昙连累名声的了,所以她至少要将事情说个明白。
和尚一直静静倾听,神情渐渐转为恼怒,他没有大骂她是声名狼藉的妖女,连累于他,也没有义正言辞唾弃那些人,借着救命之恩趁虚而入。
被人从眼皮下将自己的东西带走,位高权重的长安贵族,以金钱和权利发动黑白两道追查多年,终于怀疑到了七秀坊,姑娘不愿牵连师门,毁了属于她的那页弟子名册,刺伤同门,叛出秀坊。
因为那个人的缘故,她的悬赏一直居高不下,江湖中人对于捉拿她这件事,总是乐此不疲,她只能不断的杀戮和逃跑,变成了闻名江湖的女魔头——夜优昙。
不知何时起,夜优昙是长安雏妓的过去,成了江湖中人尽皆知的事,那些擒了夜优昙的人,有的是君子,有的是禽兽,却无一例外的没有杀她,更舍不得将她交给那位贵族,因为夜优昙确实如外界传闻那般,有着仙人般的绝世美貌。
“明日天气就会转好了吧。”
“是啊,我倒宁可暴雨连连呢。”收到和尚诧异的目光,姑娘摇了摇头。“不是想折腾你,只是暴雨便于隐匿行踪,不易被人察觉。”
这么一说,明善才恍然想起,这姑娘被人追杀至此。
明善好生委屈,他们少林的这门功夫就叫这个名字。
山高路远,林深雾重,和尚背着姑娘一走便是大半天,好在天公作美,只淅沥沥下了些小雨,难得休息时他也只是打坐,姑娘说太过静了,明善便念起经来。
和尚端坐于石头上,清风细雨,梵音袅绕,花叶不堪风力,飘落于二人衣袍,姑娘拈起裙角落花,回头看向僧人,只见他双目微闭,眉梢眼角全是温和,即便天气恶劣,捡了麻烦,也没有半分急躁,他总是如此。
听得她如此评价,和尚不觉看了过来,视线相对,姑娘不觉一怔,和尚那双眼,清亮柔和,即便是世上疑心最重的人,也会放下戒心,内心真正温柔的人,是无法伪装的。
出门在外的人多少都会带着干粮,明善觉着那姑娘不知昏迷了多久,总该先吃些有水分的,再来嚼这难啃的东西,听她如此说,便将自己的干粮分给了她。
姑娘往旁边挪了挪,说道:“你也休息一会儿吧,我的血虽止住了,山路却是吃不消的。”
所以尽管他不是很想看,但也见了很多姑娘,可这么多姑娘里,她是最好看的。
若她不是一身是血的躺在泥泞里,而是自山岚雾气中走出,明善多半会将她认作天仙,或是山神。
姑娘微微一笑,灿若朗星。“小和尚你经常给寺里惹麻烦吧?”明善闻言一惊,姑娘见他如此表情,便知没错,继续说道:“因为你也很好看。”
明善往还未丢进火堆的骨头一指,解释道:“人与动物,小僧与女施主有何分别,最后不都白骨一堆?”
姑娘哑口无言,她确实不善言辞。
“既然和尚不说假话,那我的皮囊好看么?”
姑娘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这和尚伶牙俐齿,只怕是个假的。”
“和尚只说实话。”
她原以为和尚都是些食古不化的,被清规纪律捆得整整齐齐的那种,哪里晓得会遇到这么个会讲话的,身上的衣裳歪歪斜斜的扣着,实在难受,她只得侧过身重新弄过,却是想起一事,便问道:“小和尚你可细细为我检查过?还上过药?”
此琥珀颜色如蜜,色泽温润,乃皇上心中爱物,一次出游少林,安于此多年,长期接受佛荫,更为祥和。因琥珀万年不变,喻意誓言永不改变,皇上便想起将此物赠予贵妃娘娘。
明善下意识摸了摸自己怀里揣着的佛珠,层层叠叠包裹得万分仔细,长安路远,雨季来临山体松软,冲毁了唯一的桥梁,若非如此,他岂会翻山越岭,绕路而行。
雨点伴随着狂风,噼噼啪啪落了下来,明善虽有斗笠,在这瀑布般的暴雨面前,作用不是太大,现在最要紧的,是找个地方避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