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生灵毫无尊重,轻易践踏人命的魔头,便是医者的一生死敌了,苏钰死死盯着那个魔头,毫不示弱。
收到那样恨意漫天的眼神,连微道人反倒扬起笑容,他真的很感兴趣,魂魄的韧性究竟能承受多少,是否能达到他所预想的地步。
“望师傅言而有信。”
果然颜道长还是适合白衣飘飘,美如天仙的样子。
苏钰伸手轻触眼前的“幻影”时,颜子觉余光瞄到那两只因为骨折而变形的指头时,眸色不由得一暗。
摸到了。
在腐败肉团的中心位置,有黑影在艰难的挪动着,仅凭身形颜子觉就认出是苏钰,拼尽全力往上攀爬却因为手上着力点的骨头太过脆裂,而以失败告终,知道又要落入满是虫子和腐肉的黏液血池之中,他甚至习惯性闭上了口鼻。
耳朵里全是虫的声音,鼻子里也充斥着腐肉的气味,所以颜子觉说了什么,苏钰没能听清。
苏钰的五感已然麻木,即便身处心上人的怀中,也和躺在尸山里区别不大,加上夜明珠的光线有限,只将眼前人当做幻影。
“哎,行吧,你将她带来就是。”从某些角度来说,连微真人很好说话,于他而言材料自然是多多益善。颜子觉见他首肯,不顾内伤,拿起挂在隐蔽处的长绳,将一端固定好之后,另一端系在了自己腰上,忍下剧痛运功往深坑跃下。
他从小就帮师傅丢弃不要了的材料,却从未去过坑底,但其实所见与想象中差不多,就是尸山血海而已。
希希嗦嗦的声音在坑底回响着,也许是虫子的鸣叫声,又或者是虫子拖着黏液爬来爬去的声音,再有就是尸体溃烂而发出的声音,实在不好分辨。
颤抖的少女在转身逃跑的瞬间,如同小动物一般被道人扼住咽喉轻巧提起,不是没有想过求饶,而是对上男人的目光时,自然而然就明白了,那样一双毫无温度的冰冷眼睛,从未将她当做人来看待,不过是作弄一个物件。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凄厉的惨叫连凶猛的野兽都不敢靠近,骨头和肉撕裂的声音在夜晚尤为清晰,一只手臂被硬生生的扯下后,被道人随意的丢在一边,期间白色的道袍沾染上了些许血迹。
“颜子觉、颜子觉、颜子觉!!!”苏钰的呼唤已是拼上了所有的力气,但少年道长置若罔闻,抬脚走了。
即便知道这是如同记忆一般的梦境,他只是个旁观者,根本不可能干涉,颜子觉还是冲着那个有着与自己相同面貌的少年,急切地说道:“不要走。”
梦境如同苏钰的心境,瞬间被黑暗吞没。
苏钰见过颜子觉念决施法,淡淡的蓝色光芒,阵法蕴含其中如星辰轻落其中,是能够安定人心的美丽景象,但现在却不同,诡异的红光将两人包裹,周围涌出的声音如被掐住脖子的恶鬼在低语如一般,周遭的空气涌动撕扯,就连旁边的苏钰都被波及,仿佛被无形之力推撞,闷痛无比。
虽然早就知道他这个亲传弟子根骨卓绝,资质非凡,但不过是一段时间而已,道法剑术又进益了,最令他想不到的还是颜子觉能成为乌金葫芦的主人,虽是个沉默寡言的徒弟,确实是个百年难得的奇才。
“我不会让苏钰死。”
苏钰在颜子觉怀里拼命的想直起身体,或者说从他身上下来,但两样都无法如愿。
“你若害我姐姐,我必先死。”苏钰没有开玩笑,眼里灼烧的怒意全是认真,颜子觉轻轻叹了口气,淡淡道:“来不及了。”
在他说出苏悦也是死而复生的人时,便是覆水难收。材料于他的师傅而言并非二选其一,而是多多益善,所以能把苏钰替换下来已经是最大的余地了,甚至连这都不能信任,将苏悦带来之后,他会趁连微真人不注意时,带着苏钰逃走。
预感到他要颜子觉去做的不是什么好事,苏悦下意识的说道:“别去,你别去。”
时隔数月再次见到心上人,他又这样求他,颜子觉冷峻的眉眼之中满是心疼。用苏悦替换苏钰这件事一定会变成二人间永远的鸿沟,他永远都不会原谅他。
“颜子觉,他又要你做什么?”许是太久没能呼吸到正常的空气,肺部的灼痛感依旧还在,话一旦说急了,苏钰不免咳嗽了一阵。“不要听他的,最多不过是我们两死在一块儿罢了。”
祭起乌金葫芦的颜子觉被黑雾笼罩,灵霄剑在他手中如痛苦挣扎一般抖动争鸣,最终脱手而出,这柄具有灵性的宝剑,浩然清气与纯阳道法相辅相成,现在颜子觉浑身不祥戾气,幻境之中随身宝剑竟再不能使驭。
突然的变故令颜子觉呆立当场,泛红的瞳孔一瞬不瞬盯着连微真人,只见连微真人将双手插入袖中,轻快的说道:“嗯……怎么说呢,他灵魂的韧性极强,我掐了下他的命格,发现他居然是医者从阴间抢回来的人,相当于死过一次,也就难怪了。”说到这里连微真人眼里的兴奋和光芒简直快要从眼眶里溢出。“之前我还未从魂魄方面去突破材料的极限,他启发了我新的方向,这么好的一块材料,当真是天助我也。”
“我替他!”血染道袍的少年几乎是吼出来的,从过去到现在,他一直都是没有太多情绪波动的人,更别说大吼大叫了。自小与连微真人生活在一起,深知自己师傅的脾性,他是真的急了。
“放心,我答应你,不让他死。”
听到师傅二字,苏钰便知杀人魔是颜子觉不愿提起的连微真人,之前还再三告诫过他,最好这辈子都不要见到这个人。
原来是他,从小养育颜子觉,教他剑术和道法,将颜子觉人生整个都扭曲了的人。难怪了,难怪了……
肌肤的触感让苏钰惊讶得说不出话,挣扎的时候被牢牢的箍在了怀里,颜子觉将他抱得太紧,以至于再也无法动弹分毫。其实道长不必使那么大的劲儿,他早已没什么力气了。
颜子觉将人救上来了,却故意用身体挡了大半,阻断连微真人的视线,害得他只能绕过去才能仔细的打量苏钰,连微真人扫视两人的眼神就像古董行家给瓷瓶估价似的,没有温度。
苏钰缓慢的移动着视线,在看到了那个杀人魔时,心猛地一跳,却因为经历了太多痛苦,让所有反应都变得迟钝起来。一个人在尸坑里想了太多的事,直到面对始作俑者时,他才明白,心底涌出的情感,比恐惧更多的是愤怒。
“果然还是你……”许是被折磨得奄奄一息,苏钰的呢喃微弱又温柔。他这一生大概都没有办法面对颜子觉,这个不知仁德道义,夺取他人的生命如同呼吸一样轻巧,肆意而为的杀人凶手,如同赤子一样简单与残忍的人。
当他想要放弃,决定结束生命的时候,师傅,师叔,姐姐,林芸,逐一从脑中浮现,最后的最后……还是他。
那张俊秀的面庞上满是血污,和平常的霜雪之姿出入很大,果然还是受到了影响吗?因为被困在了血海之中,连带想象也变得奇怪起来,但也不该这么凄惨吧?嘴角有乌青,脖子上也有被剑气划过的痕迹。
视线所及全都是腐败的景象,空气更是粘稠得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因为时间的流逝,,这些被师傅称为“材料”的肉块,从高处抛下,年复一年的堆积在此,全都腐化在这里。
这个贯穿了他的整个成长的地方,经过岁月长久的磨耗之下,就像他魂魄里最真实的一面,阴暗又腐坏。
这里和他在长泰镇所造成的瘟疫并无二致,唯一不同的是那些尸体埋在了地面上,能够被其他人凭吊。
冰凉的月光洒在石的山壁之上,将洞口都照得亮堂,在里头的六七个人,全是附近最好的医者,望着身着墨衫,奄奄一息的万花谷少年,既可怜他,又害怕那名掌握了所有人性命的施暴者。
施暴者身着纯阳宫的白色道袍,俊逸的面庞和那头长长的银发,仙气飘然的模样只想叫人跪地叩拜,然而他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恶人。
“我当真是不明白,为何会如此?比起自身,其他人反而会更令你痛苦,这就是所谓的医者仁心吧?倘若是这种程度的锻炼,能让你的魂魄成长得更为坚韧么?”
“我会把苏悦带来。”
言灵束缚是约定的术式,若未达成,必遭反噬。
法术一毕,颜子觉的黑眸立刻扫向苏钰,他知道苏钰所想,但他想要护住他的心亦坚定无比,颜子觉从怀里摸出一瓶丹药,强行喂给了苏钰几枚。纯阳宫的丹药虽无治病只能,却有凝神之效,尤其苏钰这样惊惧交加又很虚弱的情况,特别容易被不好的东西趁虚而入。
“你现在连咬舌自尽的力气都没有。”颜子觉的温柔总是如此,残酷而真实。未免苏钰继续挣扎反倒伤及自身,他将人轻轻放下,靠在了山壁旁,回头冲连微真人说道:“立“式约”。”
许是一脉相承,连微真人与颜子觉比起“誓”,更信任“式”。
因为连微真人涉及的法术太过庞杂,颜子觉也杂收旁支,更何况是这种好用的东西,以言灵束缚彼此的邪法术式。
颜子觉定定的望着苏钰,缓缓地摇了摇头。他不怕死,但他害怕苏钰死。
“他要你做什么,到底是什么?你别去!”看苏钰如此刨根究底,再想想自己徒儿惜字如金的毛病,连微真人贴心的替他回答道:“听说你师姐也是死过一次的人,当然是用她来换你啊。”
即便有一定不是什么好事的心理准备,听到答案的瞬间苏钰还是头皮发麻,不知哪里生出的力量,甚至连骨折手指的痛楚都感觉不到,紧紧拽住颜子觉的衣襟,眼神冷冽得令颜道长都要避开。自己怎么样都能挺过去,可是一想到姐姐会卷进来,第一次起了杀心。
颜子觉明白,没有所谓的师徒情分,在连微真人眼里人只分为可用与不可用的物件罢了。
连微真人黑眸在颜子觉身上打了几转,认真考虑了一会儿,摇头道:“……你不行。”望着自己徒弟脸上不断变换的神情,他突然来了兴趣。“若你真的想要交换,也得找能用的材料吧?”
颜子觉心思如电,想起了一件事。“他有个师姐,亦是鬼门关回来的人。”能用苏悦救苏钰,颜子觉恨不得立即赶往万花谷,转念一想她曾来信称即将成亲,会嫁到藏剑山庄,算算时间,嫁做他人新妇该有四个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