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一个金盔金甲、高大威武的将军便走了进来,几个卫士则守在门外。
那将军扫视了一下室内,见沈眉君虽神情哀伤,但气度却十分沉稳雍容,那平静的仪态就像在面目对一个普通的客人。而叶明樱虽尽力抑住悲声,但却仍不住抽泣,尤其是见到自己脸上的青色狰狞面具,更是惊吓得几乎叫了出来,但他终究有几分倔强性子,尽量掩饰住惊恐的情绪,怨恨地瞪着自己,只是双手却紧紧抓住父亲的衣服,像是在寻求父亲的保护一般。
将军的嘴角微微向上一翘,只是由于面具的遮掩,外人是看不到的。
叶平湖国灭心死,又嘱咐完后事,心中再无牵挂,他原本全仗着一股意志延续着生命,现在精神一松懈,一口气便再也喘不上来,猛咳了一阵,便闭目长逝。
沈眉君见他没了动静,心中掠过一种不祥的感觉,她忙推摇着叶平湖,连声唤着:“平湖,平湖,你醒醒!”
但叶平湖却已没了气息。
慕容克笑着摇摇头跟了过去。
楚英嫌步行走得太慢,便雇了一辆小车,但又怕颠着叶明樱,就抱着叶明樱让他躺在自己怀里,催着车夫快快赶车。
楚英看着叶明樱那虚弱的样子,心急如焚。
说完又咳了起来。
沈眉君忙给他抚着胸口,哽咽着道:“你不要着急,我听你的便是。我十月怀胎,辛苦养育了十几年的孩儿,若不是山穷水尽,怎忍心让他去死?你放心,但能有一线生机,我都会带着他活下去!”
叶平湖听妻子这样说,心中略感欣慰,脸上现出释然之色。
慕容克摇摇头,道:“和他的父亲相差太远了。不过或许就是因为他这样柔弱,所以才能够活下来。”
两人谈谈说说,很快便出了城,来到东郊。这里花木繁盛,景致优美,一向是游春的热闹去处,司马青侯很喜欢这里,每年必到这里踏青。
但今天却不知怎的,面对如此美景和这样欢悦的气氛,司马青侯的心思却总是不能集中,总有一小缕思绪飘飘忽忽蛛网一样缠绕在那畏缩的男子身上。
旁边一个锦袍男子笑着问:“王爷,不知何事这样开心?刚才好像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吧!”
司马青侯笑道:“慕容,你可记得那年我们北征丹荣时,那个拼死抵抗的丞相叶平湖?”
慕容克想了想,道:“是有这么个人,他很有才干,我很钦佩他。不过他不是死了吗?”
司马青侯对这种无足轻重之人一向是不介意的,见既然没有伤着他,便不再理他,翻身上马正要离去,忽然一个男子奋力挤出人群飞跑过来,抱起伏在地上的瘦弱公子,不住焦急地问:“明樱,你怎么样了?有没有伤到?身上哪里不舒服吗?你不要吓我啊!明樱,你说句话啊!”
那公子低声道:“楚大哥,我没事,我想回家。”
男子连声答应,稳稳地抱起他,快步往回走去。
他这一下正跌在道路中央,顿时跌得他头昏眼花,一时爬不起身来。就在这时,最前面一匹骏马已经奔到叶明樱身边,两旁之人发出一阵惊呼,只怕这年青的公子就要血溅当场,却见此时马上那系着大红披风的男子忽地腾起身子,如大鹏一般盘旋着落在叶明樱身边,苍鹰捉雀似地一把捞起叶明樱便闪在一旁,墨黑的宝马向前又赶了几步,便停在当地,回头望着自己的主人。
见了他如此潇洒不凡的身手,人们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声,更有许多女孩子尖声叫着:“兰陵王!英雄!”
叶明樱这一下既受了惊吓,又动作得猛了一些,眼前便一阵旋转迷茫,身子软软地瘫在哪里,好一会儿才恢复了一些,这时只听头顶一个醇厚磁性的声音问:“好点儿了吗?你是哪家的公子,要不要我派人送你回去?”
然后轻轻掰开叶明樱的手,自己则凑到摊子前,取出钱来要小贩拿那两个最大最漂亮的给自己。
正在这时,人群中忽然一阵喧哗:“兰陵王来了!快来看呀!”
人们立刻骚动起来,争先恐后向前挤去。叶明樱只觉周围的人忽然之间便汇聚成一道潮水,裹挟着自己往前边拥去。
楚英见如此大好春光,便拉着叶明樱到东城的沁芳园游春。走在路上,只见游人如织,车骑如云,无论男女都打扮得鲜洁雅丽,呼朋引伴地向城外景致优美之处涌去。
叶明樱哪见过这等欢快热闹的景象,还未走到沁芳园,两只眼睛便不够用了,不住地东张西望,脸上现出天真的喜悦来。楚英在一旁暗暗高兴,叶明樱已经很久没有露出这样开心的表情了。
叶明樱的目光被一处面人摊子吸引住了,见那捏面人儿的师傅着实好本领,捏出的人物鸟兽极其精致,好看极了,摊子旁围了一圈儿人,大半是带着孩儿的父母给孩子买面人儿。
叶明樱便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两年,由于家国之痛,他每日心情惨淡,常常哭泣,整日足不出户,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屋子里,沈眉君对他这副样子也毫无办法,唯有性格爽朗的楚英来了,才能让叶明樱开心一些。楚英会给他讲云京的热闹繁华和各种奇闻异趣,叶明樱虽深厌云京,但他毕竟少年心性,很快便听得津津有味。
楚英见他心思活动了,便硬拉着他在左近逛逛,以舒展他的心思,叶家所住的秋蝉坊虽略有些偏僻,不是很繁华的地方,但街道两边纸扎铺、刷牙铺、头巾铺、粉心铺、药铺、铁器铺、绒线铺、白衣铺、云梯丝鞋铺、冠子铺、金纸铺、折扇铺、金银铺、头面铺,却仍极为密集,大大小小的食铺茶肆更是多得数不过来,还有担着担儿煎点汤茶药的,将秋蝉坊装点得颇为热闹,竟比丰城最繁盛的街市还要强上几倍。
叶明樱虽然心有不甘,但也不由得不佩服,如此多姿多彩的景象令他不能不为之心动,也不愿再自闭在家里,因此出来走动了几次,身体竟好了一些。
叶明樱每个月有八两纹银,沈眉君十五两银子,本来这些银子也不算少,即便在云京这样金粉繁华之地也可以吃喝不愁,但叶明樱由于心情郁结伤感,身体一直时好时坏,常常爬不起病榻,这可急坏了一家人,连连求医问药。
他们本是异国人,对于云京半点也不熟悉,但一段日子下来,却将云京各医馆摸得清清楚楚,仔细想想也是一件伤心事。
云京居大不易,医生为叶明樱所开的药方中又多有一些阿胶、雪参、鹿茸之类珍贵补药,往往一副药便要一两银子,长年累月吃下来,每月的俸禄便花去大半,又为了给叶明樱将养身子,每日的饮食也尽量做精细的给他吃,这样一来家中银钱更是拮据。
叶明樱在坚硬的石板地上跪得头昏眼花,不住气喘,当他感觉自己很快就要支撑不住的时候,仪式终于结束了,沈眉君一看儿子摇摇欲坠的样子,忙搀扶住他,陪着他慢慢向外挪着。
好不容易来到司马睿所赐的宅院,叶明樱一头便躺倒了,沈眉君知道儿子素来体弱,禁不得这样劳累,忙同王嬷嬷一起为他脱了衣裳除去鞋袜,给他盖上一条被子,让他好好休息,又让敏儿煮一碗莼菜鲫鱼羹来给他补一下身子,这道羹汤可调理中焦,补益五脏,且花费不甚贵,从前每当叶明樱过度疲劳,身体无力时,沈眉君便会给他吃这个。
叶明樱在床上躺了两日,这才好了起来,能够下床行走,他想散散心,便出了屋子,在宅院里走了一圈儿,这宅子虽不是很大,但也比自己从前的家宽敞齐整,里外三进的院子,青砖瓦舍十分整洁,院子里还栽着几株杨柳榆槐,绿色葱茏十分幽静。
一个多月后,终于到了夏国都城——云京,皇帝司马睿率文武众臣在城外迎接凯旋的兰陵王,城门外旌旗飘扬,鼓乐喧天,不少百姓都出来观看,夹道喝彩,喧闹兴奋的声音一直传到队伍后面所押送的车辆中。沈眉君和叶明樱心情更加凄凉,敌人的欢欣鼓舞是建立在自己国破家亡之上的,何况不久他们还要面临更大的屈辱——瑞安门献俘。
宽阔宏伟的瑞安门广场上,丹荣前国君、皇室及被俘的大臣和家眷跪满了一地,沈眉君和叶明樱垂首跪在一个比较偏前的地方,耳中听着夏国大臣宣读对他们的处置,丹荣旧主被封为安善侯,其他人等一一有了安置,沈眉君被封为“贞懿夫人”,叶明樱也被封为七品宣教郎。
司马懿坐在重楼之上,笑着对司马青侯说:“王弟这次辛苦了。听说叶平湖是个人才,可惜死了,朕只好善待他的家眷以慰其灵。据说他有一子,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人,可否为我夏国出力?”
忽然外面一阵杂乱喧闹,人们奔跑呼号的声音和兵器碰撞之声隐隐传了进来,病人原本半闭着的眼睛睁开了,并闪动着不属于一个重病之人的清明之光,他仔细谛听片刻,轻轻叹了一口气,声音微弱地说:“夏军已经攻入城中了。”
少年颤抖了一下,哀声道:“爹爹,难道丹荣真的亡了吗?那我们该怎么办?”
妇人平静地说:“樱儿,不要急,凡事都听你爹爹安排。平湖,事已至此,你有什么打算就说出来吧。”
沈眉君轻轻叹息了一声,搂住儿子轻声安慰着他。
一旁的王嬷嬷也哄劝道:“哥儿别怕,哥儿是这么俊俏善良的一个孩子,哪有人忍心伤害你呢?夏国人虽然凶狠,但也都是人啊!”
叶明樱在她们的安慰下渐渐安定了下来,但却再没有勇气看外面一眼。
福伯抹着眼泪道:“夫人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家几代人都在叶家,叶家待我们一向恩深义重,我们是绝不会抛开夫人与公子的!”
王嬷嬷也哽咽着说:“当年我丈夫死了,孩子也没了,走投无路,是夫人收留了我。我带了明哥儿这么多年,看到明哥儿就想起我那苦命的孩儿,我是无论如何也要陪着夫人和明哥儿的!”
看着面前这忠义的四个人,沈眉君凄凉的心境总算有了一丝温暖。
第二�
夏国大军在丰城驻扎了近一个月,将土地人口簿册、赋税账目、各种公文及太学和宫中的典籍,再加上珠宝财物统统打包装车,准备运回夏国。丹荣皇室及一众大臣和家眷也将被送到夏国,因此各皇族勋贵之家这些日子都鸡飞狗跳地忙着收拾东西。
唯有叶府一片平静,因为家境寒素,没什么好收拾的。
之后的十几天,叶府一片愁云惨雾,亡国的悲痛加上失去顶梁柱的凄惶令每个人都惶乱不已,不知未来的日子要怎样过。只有沈眉君坚强地支撑住,镇定地料理着丈夫的丧事。
司马青侯果然派了几个部属过来帮忙,但却被沈眉君婉言拒绝了,只靠着福伯和仅有的几个仆人婢女操持,因此丧事便办得很简单,但众人的悲痛与严肃却使葬礼一点也不显得寒酸。
叶明樱连哭了几天,他身体本来就不好,这样又伤悲又劳累,便病倒了。
司马青侯轻快地说:“夫人放心,叶丞相的身后事我会派人帮忙料理,不会让他走得寒酸的。夫人有国士之风,真是一奇女子,只是令郎实在不太像叶丞相与夫人。”
说完他眼含嘲弄地扫了叶明樱一眼,转身扬长而去,直气得叶明樱连哭都忘了,握紧了拳头恨恨地瞪着司马青侯离去的背影。
司马青侯一边往外走,一边暗自慨叹,久闻叶平湖清廉多才,他的才干自己在攻打丰城之时已经见识过了,此时走在他的府中,才知道他竟如此廉洁,丞相府竟只有里外两层院子,布置得极为朴素,根本见不到任何雕镂装饰,更令他吃惊的是,院子里竟没种几株花,全种的是菜,几个仆役也老的老小的小,不过种菜倒是够了。
第一�
凶悍的大夏军队已经围困丹荣国都丰城一个多月了,潮水般的夏军席卷了整个丹荣国。
丹荣本来就国小民贫,从前一直依附于大夏的死敌——白朗国。这次大夏把握的机会很好,白朗国正值国丧,又正全力抵御北方狄族人的入侵,派出的一支援军自然被大夏打得七零八落。
他斯文地向沈眉君道:“夫人受惊了。我是司马青侯,我已派兵保护贵府,不会有人来打扰你们的。我一向敬重叶丞相,听闻他生了重病,心中十分担忧,不知叶丞相现在怎么样了?”
沈眉君淡淡地说:“原来是兰陵王大驾光临!拙夫之命与丹荣系在一起,丹荣既已不存在了,他便也不存在了。”
司马青侯点点头,伸手摘下面具,露出一张俊美无俦的脸,令这昏暗的房间也不禁为之一亮,但在沈眉君和叶明樱看来,这张脸孔却是一样地可恨又可怖。
叶明樱见父亲已逝,夏军又已经要进来了,心中又痛又怕,扑在父亲身上便痛哭起来。
沈眉君的泪水不住落下来,福伯和房中两个婢女也不住拭泪。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沈眉君听那步声矫健有力,心中一紧,用袖子擦干脸上的泪水,强自定下心神,淡然从容地坐在那里。
正在这时,管家福伯跌跌撞撞跑了进来,惊慌地说:“老爷夫人,不好了,夏国的军队将相府团团围了起来,不知要做什么!”
叶平湖神情萧瑟地叹息一声:“天意无情,天命难违!眉君,我不能再尽为人夫为人父之道,今后你们孤儿寡母度日艰难,你可要受苦了。”
沈眉君此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泪水夺眶而出。
好不容易回到叶家,宝柱正在院子里拾掇菜地,见了楚英便笑道:“楚公子,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不是说要玩儿一天的吗?”
虽然司马青侯心思深沉,喜怒不易被外人揣测,但慕容克与他一同征战了多年,早已熟知他的秉性,见他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便笑道:“王爷若还有事,便早些回去料理吧,你这个样子,我们也不好意思玩得太开心。”
司马青侯心中有些懊恼,当下硬是将那缕缠绕在叶明樱身上的思绪斩断,朗声笑道:“我哪有什么事情要办!今天说好了要玩儿的尽兴的,你瞧那边风景不错,我们过去吧!”
说着便催马向一处泉水边驰去,那里有众多妙龄男女正在游玩嬉戏。
司马青侯微微一笑,说:“他是死了,但他还留有一个儿子。”
慕容克一愣,道:“莫不是方才那个跌倒的人?”
“正是。看不出来吧?”
司马青侯注目望了他们两个两眼,一抖缰绳,宝马暗电便风一般离开了。
司马青侯端坐在马上,心思却不知怎么总是飘到那公子身上,总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蓦地想起后面的男子叫他“明樱”,司马青侯脑海深处的记忆顿时翻涌而出,一下子就想到两年前丰城那哀戚的叶府和那个懦弱胆小的公子,看来过了这两年,他仍是没什么长进。
司马青侯想着想着,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叶明樱眼神恍惚地望向抱着他的男人,渐渐看清了对方的脸,叶明樱的脸顿时更加苍白,惊叫一声一把推开那人,身子跌坐在地上,疼得他猫儿一样呻吟了几声,身上更加无力,软弱地趴在那里。
司马青侯挑了挑眉毛,这男子的反应可真新鲜,若是别人被自己救了,不感激涕零才怪,而且还常常有怀春的青年男女向自己流露出充满爱慕的神色,借此机会主动投怀送抱,眼前这人这是为何?莫非是京中流行的新把戏?
司马青侯目光如电,一看便知人情真伪,见那男子眼神中交杂着怨恨和惧怕,并不像是作伪,司马青侯淡淡一笑,看来这人是吃过自己的苦头。对冒犯了自己的人,司马青侯一向是从不手软的,只是不知这人是因为什么事而得罪了自己。
叶明樱心中一阵惊慌,忙叫了声:“楚大哥!”使尽向楚英的方向挤去。但他身子单薄,哪来的力气,很快便被人流所卷走,连楚英的影子都看不到了。
叶明樱见周围都是自己不认识的人,这里的道路自己也不熟悉,真不知该怎么办,一会儿可要怎么回去?
他光顾着着急,却没发觉自己竟不知不觉被挤到最前面,这时前方一阵的鸾铃响,急促的马蹄声中是二十几匹骏马飞驰而来,人群此时更加激动,往前涌得更加厉害,叶明樱心中慌乱,不住回头寻找楚英,便没有留神前面的道路,忽然间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身体站立不稳,便往前扑倒下去。
叶平湖剧烈地咳了一阵,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喘息着说:“眉君,我与你夫妻二十载,情深意重,实在舍不得与你分开。但国家遭此大难,我作为宰相自当以身许国。怎奈人力有尽,天命难违,丹荣终究是保不住了,我现在已油尽灯枯,但能不辱名节地殉国也是一件好事,我已尽了一个臣子的本分,没有愧对丹荣。今后你带着樱儿安分度日,不要去恨什么人,平平静静地过完这一生吧。若真能如此,便是我叶家的福分了。”
沈眉君愣了一下,惨然笑道:“平湖,你糊涂了吗?岂不闻‘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带领丹荣抵抗了这么多天,夏国人早已恨你入骨,怎会放过我们母子?定会肆意凌辱!与其那样屈辱地苟活,不如一齐殉国,全了我们满门忠烈,一家人在阴曹地府还可团聚,也让夏国人看看我们丹荣人不是可以肆意践踏的!”
叶平湖一听,顿时急得又大声咳了起来,沈眉君连忙给他拍抚前胸,好一会儿他才又平息下来,语声焦急地说:“眉君你万万不可作此念,夏国人想看我们沮丧的样子,我们就偏要活得好好的给他们看,若是死了,岂非让他们白白看了笑话?况且此次夏国统帅司马青侯虽杀伐无情,但却甚有度量,凡是降顺之人都不曾杀戮虐待,想来也是不会为难你们的。我叶家仅此一子,万不可断了根苗,若是你将明樱看顾好,我在九泉之下也会感激你的!”
楚英见他不错眼珠儿地盯着那里瞧,便知道他的心意,笑道“那面人儿捏得真好,买两个我们拿着玩儿吧!”
叶明樱脸一红,面人儿是小孩子喜欢的东西,自己这么大了,哪好再要那个?便拉住楚英的袖子不让他去。
楚英笑着哄道:“是我喜欢那面人儿,你只当陪我玩儿好不好?”
楚英见他这样,愈发常常带他出来走动。
第三�
阳春三月,云京城中杨柳吐芽,杏花含苞,清新温润的季春气息驱散了冬日的寒气,和着花草的香气着实令人心醉。
亏得沈眉君和敏儿都做得一手好针线,敏儿常常出门揽些活计,两个女子在家里作了贴补家用,宝柱又将前后院都辟为菜地,种些茄韭瓜菘,自家的菜一熟,便不须在外面买菜了。
另外,一起来夏国的丹荣前户部尚书之子楚英现在大夏朝中供职,楚叶两家向来交好,楚英又与叶明樱亲如兄弟,见他们日子过得这样紧,便每月都拿出一部分俸银接济他们。
沈眉君本是个极其要强之人,不想接受他人资助,但儿子现在这个样子,却由不得她刚强,再加上楚英言辞恳切,直将叶明樱当做了亲兄弟,沈眉君感于他的真诚便收下了,只是每笔钱都记录在簿子上,以待将来归还。
叶明樱暗自苦笑,自家一共才六个人,住这么大的院落,倒更显得空荡荡地,另添一种凄凉感觉。
叶家所带的东西不多,因此很快便整顿好什物,在新家里安顿下来。
叶明樱所任的宣教郎是个闲职,本就是为了让一些资质平庸、无所事事的勋贵子弟有个营生,虽隶属礼部文华院,但平日基本不点卯的,尤其对这次新增的七八个丹荣“宣教郎”,主官更是不闻不问,他们不来当差更好,大家落得轻松,每个月只管按时给他们发禄米便是。
司马青侯扑哧一乐,道:“皇兄千万别作此想,叶家公子将我们都看作豺狼虎豹一般,一路上红着眼圈儿兔子一样,若将他带到陛下眼前,恐怕要吓坏了他,会当场哭出来呢!不过他的母亲倒不是个平凡女子,颇有些高远气象。”
司马睿顺着司马青侯所指的方向看去,见果有一对母子孤零零地跪在那里,那少年瘦弱的身体虽竭力支撑,却仍有些瑟缩,而那妇人则腰杆挺得笔直,母子二人果然差别很大。
司马睿点点头,道:“他既是这样一个性子,便让他安稳度日,平平安安也是好的。”
午间,夏国士兵送了饭来,热腾腾的饭菜虽不怎样精致,但却还可口,而且居然有肉有蛋,竟比叶家平日的膳食还要好一些。叶家家境清贫,平时吃饭只有两三样菜肴下饭,还多是素的,只见一点肉星儿,哪像现在这样整盘的鱼肉?因此几个人虽心绪忧乱,但却也吃了个饱。
自此叶明樱每天便都躲在车中,或是陪母亲说说话,或是看看书,但大部分时候都是呆呆出神。
每日里饭菜倒是没有亏欠他们的,夜里所住的帐篷也搭建得十分结实,不是那种漏风漏雨的破烂囚帐,若不是心情沉痛,这一路其实还算比较舒适。
第二天,主仆六个人只带了几口箱子,便坐上夏军为他们准备的马车,辚辚地离开丹荣,向大夏行进了。
叶明樱坐在车中,偷偷将车帘掀起一角向外看去,只见外面满是剽悍的武士,他们手握明晃晃的刀枪,雪亮的兵器在阳光下泛着森冷的光,而那些久经风霜的兵士表情坚毅,目光如刀,许多人脸上都有或深或浅的刀疤,他们的大手几乎有蒲扇大小,手上青筋凸出,一只手便可以扼住自己。
叶明樱越看越害怕,“啪”地一声放下帘子,身体不住地向后缩,紧紧偎在母亲身边。
临行的前一天,沈眉君将家中婢仆召集在一起,道:“我们母子要去夏国了,你们都是在叶家多年的,我实在舍不得你们 ,但你们都有家小在这里,我又怎能忍心让你们亲人离散?所以你们就都留下吧。”
众人心中伤感,但也的确如此,他们实在不忍心抛下家小随叶氏母子去夏国,况且夏国对他们来说已成虎狼之国,谁敢到虎狼窟里去送死?因此几个仆婢虽然舍不得老主人,更觉得对不起他们孤儿寡母,但也只能含泪拜别了沈眉君,各自回家去了。只有福伯和他的儿子宝柱,儿媳敏儿,以及叶明樱的乳母王嬷嬷留了下来。
沈眉君看了看他们几个人,眼圈儿一红,哀伤地说:“多谢你们几个重情重义,此去夏国祸福难测,但你们放心,若有祸事,我们母子会一力担当,绝不连累你们!”
司马青侯对叶家倒颇为照顾,派了个军医来为叶明樱治病,这次沈眉君再不能推辞,在儿子的身体上她可不敢固执,因此待军医十分客气,照方抓药,每天守在儿子旁边。
叶明樱见母亲这般为自己操心,心中更加难过,自己一点儿也没有学到父母的刚毅,只能给亲人添麻烦。
沈眉君见儿子满怀愁绪的样子,暗自叹气,这孩子自幼体弱多病,养成了多愁善感的性子,今后若自己不在了,真不知他要怎样度日呢,于是只得不住地安慰劝解,叶明樱这才稍稍好了一些。
再回想那卧房之中,只有满架图书,一张床一副桌椅,两口箱子,真是四顾萧然,如此种种显然不是临时作出来的,一国丞相竟清贫若此,若他是夏国人该有多好。再一想到他那儿子,司马青侯就忍不住想笑,真是青松根上一嫩苗,当真娇弱得很。
旁边一个亲兵啧啧称叹道:“王爷,没想到天下竟有这样的人,堂堂丞相府居然如此简陋,连我们大夏一个州府长官的府邸也不如。可惜他虽然如此清廉,但丹荣还是亡了国。”
司马青侯重又戴上面具,淡淡地说:“丹荣土地贫瘠,民众穷困,亏了叶平湖想尽法子勤俭持国,才能勉强维持下来,这叶平湖倒是个可尊敬之人。”
夏国迅速扑灭了丹荣各地激烈但却弱小的抵抗,包围了丰城这座孤城。丹荣君臣倒也硬气,在丞相叶平湖的主持下竟一直坚守了三十几天,但丹荣国全部的力量此时即将用尽,士卒平民死伤惨重,武器粮食也即将告罄,国家最有力的支柱——叶平湖更是由于忧急劳累而病倒,丹荣的前途一片灰暗。
丞相府中一片凄凉落寞,一间卧房内一灯如豆,映得房间中昏黄迷蒙,仿佛所有的忧愁都凝结成一片烟雾,让一切愈加迷离,房中弥漫着的浓浓药味更增添了一种悲凉的感觉。床上躺着一个形容枯槁的人,花白的头发、灰败的面色、凹陷的眼窝,已经完全看不出当年倜傥不群、意气风发的样子。
床边坐着一个四旬左右的夫人和一个十五六岁的文弱少年,少年满面泪痕,抽抽噎噎地不住哭泣着,而那妇人虽是红着眼圈儿,神情悲伤,却仍极力镇定着,不时安慰一下少年,照料着床上的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