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弋像往年一样,到了盛夏,就开始给昆山“招贤纳士”,为受训的那些哨兵向导们安排地狱的洗礼。
他和他的兵一排排迎面走过来,那么坚毅,那么昂扬,他们无论男女,个个都是铁铸精钢,气宇轩昂。
她当年也是其中一个。
“怎么连我那把也扔了。”
“怎么,你还想解开啊?”
“不解。”她认真地摇头。
“钥匙呢?”她问。
“丢啦。”他指指面前的云海松崖。
“两个都丢啦?”
云花瞅了一眼:“同心锁同心锁,不结同心结什么?”
章捷拿了个最普通的20块钱的锁,等那俩人互相给对方刻上名字,才一起走到崖边的铁索前挂锁。
“我来吧!”云花看他隔着老远弯着腰伸长手挂了半天,难免不耐烦,“你往后退。”
“我们不是情侣能锁吗?”曾弋代表云花指正他。
“哦哦,不是恋人也可以啊!很多给父母啊,给兄弟姐妹啊,朋友啊,师生啊什么的锁的!”做生意的,怎么会说不能锁呢?
“那给我们那个吧,那个有两个心的。”云花指着他左手边那个。
他那样虽然别扭但是老实承认的样子还怪可爱的。
好吧,饶你。
云花牵着他往前走,向着太阳,跨过鲤鱼背。
云花笑着摇头,仗着有他扣在身后的手保护,干脆仰头拥抱蓝天,任暖阳晕开在面颊,长发飘散在空中……
“我放手啦?”见她不为所动,他无奈唬她。
“你放啊?”她分毫不让,仰脸直视他的双眼——赌你不敢。
云花这急性子真是忍不了他在前面哆哆嗦嗦,她感觉他再哆嗦她都要忍不住架着他过去了!
其实她也不是一点儿都不紧张,但是人一紧张吧,就怕遇见比自己还紧张的。
于是她终于忍不住抢上前去,跟他挤在同一级台阶上,他吓得和那应激的家禽一样眼睛睁得大大的,整个人呆住。
鲫鱼背长约十米,宽不到一米,形如出水鱼背,两傍万丈深渊,为登天都峰最惊险处。
两侧铁索护栏之间间隔不过半米,两人通行已是极限。
“曾弋,你能不能走快点?”云花拍拍他的背。
他们之间的互动和交流,一个眼神,一个跳跃,一个笑,都太明显。
而她,?只是局外人……
章捷说她要调去安徽某个哨向部队,走的时候想约他俩去黄山旅游。
“哪来那么多勇敢的后生,我跟你讲,现实里去相约自杀的男女,一般死的都是女的,男的反悔的,害怕的多了去了。”云花对此表示无感。
“一般拉女人去自杀的男人就别指望啦。”曾弋摊手,“爱一个人不是带她去死。”
“死一个活一个不难受吗?”
“写什么?我猜猜,爱情故事。”
“嗯。”
“一个女的,两个男的,怎的怎的不能在一起,最后一起跳崖了。”
章捷一米七五的个头,一身深蓝色运动服,步履轻盈地走在最前面:“听刚才的人说前面就是天都峰,往那边走吧。”
“好~”云花一身红色运动服跟在后边。
曾弋是跟在最后头的一缕明黄色。
喊累了,心情却更轻松。
好像把平日里憋在心里说不了的话都一股脑儿说与天地知了。
天空海阔,人何渺小。
“太美了,太有感触了!”曾弋一副感慨良多的样子。
“什么感触?”云花站在他身侧扭头问他。
他不说话,只是捂着心口,闭起眼睛作一脸陶醉状。
她早就习惯了这两个人的旁若无人和亲密无间,习惯了他们那些“不足与外人道”的古怪默契和私房乐趣。
又不是两个小孩子,跑远点也丢不了。
好在那两人还算有点良心,问当地的老婆婆买了一只西瓜,切开了坐在大树下等她。
“你找打!”云花说着就擒着这朵无辜的大花花追着他打。
“别追啦,跑不动啦!”他边逃边求饶,“花儿,你,哎呀……你脚下有蛇!”
“哪儿呢?”她吓得弹起来,躲到他身后,终于反应过来是他在骗人,“曾弋你敢骗我!”
“傻死了,我不要。我说摘来是开玩笑的,哪有人送向日葵的。”
“有啊,当然有,还很多呢。别拿向日葵不当鲜花。”他柔声笑笑,“它也有花语的。”
“切。”她把嘴一撇,“什么花语?”
“不是原味才怪了呢,瓜子不香吗?”
“香。”她冲他笑得憨态可掬。
“就一朵啊?舍不得摘……”她撅嘴。
“没见过真的,野生的!香吗我闻闻……”说着她仰起脸凑过去——
“咔嚓——”数码相机的快门声清脆。
“你偷拍我啊?”她抬手打他。
她的优先级在我之前,真的只是因为这小小的扭伤吗?
和我这些年受的伤比,这根本不算什么。
“受点小伤,别那么矫情。”
曾弋眨眨眼看着她上车关门仰头就睡,今天她这是又哪儿不对付了?
天公作美,第二日他们一行三人清晨上山,薄雾初醒,被金光照透,新雨过后,凉爽气清,有鸟语蝉鸣相伴。
他们一路从黄山脚下往上走,经过农户的良田片片,心情跟着乡间野趣而舒朗。
“不会吧?”他有点惊讶。
“我忘记是哪把钥匙了。”
“一共两把。”
再找不到第二根长发。
她爬起来支在洗手台前看向镜子,镜子里的女人双目通红,眼泪干涸在眼角,神态偏执可怖。
她掌心捧水,清凉袭面。
云花打开他静音室的门,房间里和以前一样,强迫症般整洁。行李箱就停在门口,可她不知怎的窥探狂附体,膝盖一曲蹲在地上,开始侦查有没有可疑的痕迹——比如一根头发,长度超过三寸的,微卷的,女人的头发。
还真给她找到了,就在床脚找到的。
她把发丝抻直了借着光看,颜色黑吗,红吗,和她像吗?又放在鼻下嗅闻,太淡了,多久了?是谁呢?
他接过来,点上,摇头笑笑:“表面上。”
“那实际上?”
“女的都是领导。”
八一聚餐,曾弋给领导们围住脱不开身。
他甩给云花一串钥匙:“帮个忙。”
她一看,就知道对的是他静音室的门。
她看了云花一眼,又转言:“不是啦,我爸妈也想我回来陪陪他们。”
“他说我们在一起最不用担心的就是你,因为你们不会越界,可是——”我们还没有在一起。她没有把后半句话交给她,以她的立场,她不需要什么都告诉她,“说不准吧,哈哈。”
云花沉默了一会儿,思索怎么接上她的话。
他的身体还是老样子,虽说控制住了损害,要说重新达到以前的状态,不太可能,只能说尽量延长他的服役期限。
比如,理想点,以他现在的工作要求,还能顶五年。
费馨来昆山,云花并不知情。她没想到她是数月前和曾弋一起从北京回来的。
云花觉得她现在最好的处境就是原地消失。可这不是在打网游,原地下线就能不见。
她只能在众目之下一步一步走近或走远。
“伞你们打吧。”曾弋看了她一眼,把水杯和阳伞交给费馨,离了她俩去和孟格交代事情。
只要她来,就可以休息,所以士兵们看到她简直像是见到了天使,眼睛里闪耀着期待和兴奋。
云花不允许自己当着大家的面,当着费馨的面,流露出落寞。
但她确实沉默了,因为她喉头哽咽到说不出话来。
只是你的医生。云花想。
你和她在一起,很开心嘛。
“你们聊,我自己能走。我会处理,不用担心!”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声“嫂子”猝不及防入耳,于她无异于剔骨剜心。
“一天两次,风雨无阻。”韩枭宇补充。
字字锥心,她就像威风的舞狮子踩着锣鼓声声跃到凌空却被人推倒了站桩而坠落高台。
她出招迅猛,而他防守严密。
队员们看得开心,毕竟围观这二位对打的机会可不常有!
尽管每到紧要处,曾弋都会强行牵扯她暂停讲解两句,一来二去,他俩仍是打斗得汗如雨下,酣畅淋漓。
曾弋在边上笑得开心,以他的恶劣秉性,当然不能指望他良心发现。
没想到这回他反倒安了好心似的走过来,叉开腿站在韩枭宇面前。
“手,不烫吗?”他明知故问。
他看了曾弋一眼,他的教官毫无异议,只是点点头让他照做。
韩枭宇的姿势挺标准的了,可是烈日下的地面着实烫手,他稍想偷点懒,就被云花一脚踩在屁股上:“没让你撅屁股!”
他怀疑她存心报复。
“韩枭宇,你来和花姐搭把手。”他说得轻松。
是他?
云花认人过目不忘。
曾弋蹲在地上握着费馨的脚踝,而她的手着力在他肩膀上。
费馨没想到会在昆山见到云花,至少不是现在。
两个人打照面多少有些尴尬。
看他站在烈日下,身姿挺拔而神采悠游。
在他的领域里,他是那样耀眼夺目,行动坐卧,熠熠生辉。
他和他们说,今天你们运气好,我的搭档,你们花姐也在,让她给你们展示一下格斗身法。
“嗯。”
“你张开手心我看看!”
“喏,”他摊开两手,笑,“你这都要怀疑啊?”
“你——”
她的手握住他的,手臂挨着他手臂,语气温柔:“我们一起吧。”
“啪嗒”——锁芯扣紧的声音清脆。
去北京那么久,昆山的事务和她早就没有多少关系了。与其说是为了工作,其实她是为这个回来昆山的,回来见见老战友。
她想他了。
这几年常常分隔两地,她还是不适应和他久别离。
“五十。”
曾弋拿过来,看那锁的两侧刻着“心心相印,永结同心”,忍不住笑出声。
“搭档,这是不是有点太走心啦。”
“来都来了,锁一个!”云花扯着他俩去买锁。
“我不和你们一块儿锁。”章捷道,“你们搭档锁你们的,我锁我自己的。”
卖锁的热情地要和云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锁上一生一世的爱恋,将能开启的两把钥匙抛进深渊,任谁也无法反悔!”
“花儿,乖。”他用力把她带回来,让她直起身子,然后牵起她双手在耳边哄,“好啦,听话,我怕。”
我怕。
他说这两个字的时候简直是在示弱撒娇。
她还嫌不够,干脆面朝他张开双臂向后仰去……
和刚才的迟缓不同,他吓得瞬间伸出手把她的后背托住!
“别闹。”曾弋声音软乎乎地求她,“快起来。”
“别别,别推我!慢点……”他双手紧抓着两边的扶手锁链,颤颤巍巍地往前“挪”……
“章捷,你看他那样儿!”
“队长恐高又不是一两年了,正常。你别催他,再吓着人家。”章捷站在拱顶习以为常地拍照,还不忘赞叹:“这地界风景真绝!我们新疆那么多姿多彩都见不着这景色。”
“我只知道能活一个是一个,不作无谓牺牲。”
“典型的军人思维。”章捷给了个到位的评价。
前面是黄山一处劈天石拱,形似斧刃,名叫鲤鱼背。
“倒也没那么惨,他们……我给你念吧。很久很久以前——”
一听这开头云花就直摆头:“哎呀懒得听!”
他还是径自往下念:“善良的女孩和忠厚的后生相爱了,可是做商人的父亲不想让女儿过穷苦的日子,偏偏把她许给官家的公子。婚期来临的时候,后生勇敢地抢出了新娘逃到了黄山天都峰上,在前有堵截后有追兵之际,他们挽着手从这里飞身而去……也不一定就死了。”
还没行至天都峰,沿途的锁链上就已经三三两两挂起了大大小小的铜锁。
越往前走,锁越密集,细长的红绸带间或扎着,随徐徐清风扬起飘荡。
“这是同心锁。”曾弋告诉她,“还有故事呢,你看这旅游宣传册上写……”
攀天跨海,人何伟大。
行至黄山颠峦,拥灵宝入怀,自然物我两忘。
他们伫立放空了片刻,再次启程。
她无语摇头,“啊——!”她敞开嗓门冲着翻滚的云海高喊起来。
一向酷酷的章捷也跟着她喊起来。
曾弋也加进来,三个人就在那喊。
这明明是你对我说过的原话。我每次受伤,少不了被你皱眉数落,手下更不会轻柔。怎么换了人,就这样耐心啦?好声好气的,小心翼翼的。
她望着他们走远,她直觉已经明了他们的关系。
在他们看到她前,她站在活动室门口,已经看了他们好久了。
稍作休整,他们一起爬山,呼吸深长保持节奏,手脚协调步伐一致,不自觉带了野外行军的风格,又快又稳,观感颇像那些爱往西藏跑的专业的登山运动员。他们仨很投入,却引得游客们纷纷侧目。
就算不在意周围游客,云花还是很能感受到他们的存在。他们千情百态地簇拥在每一处山道,让她后悔要在这个旅游旺季来山里人山人海地扎堆。
三个小时的攀爬,他们已经从前山来到迎客松,黄山不愧是五岳名山,秀美奇绝又险峻凌空,只有真正踩在山顶坚实的岩块上,才能切身体会到“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爽快与振奋。
“没啊,真有,很小一条,刚逃走……哎哎哎,你再打我就急了啊我告诉你!”
“你给我站住!”她一口气又追出去几百米。
章捷看着他俩的身影在向阳花野里追逐奔跑,笑着闹着,淡定地跟在后头。
“太阳。”
“我去你的!”她把花丢他怀里,“当我小孩子啊,好糊弄?瞎掰。”
“至少确实像太阳嘛,也不算完全瞎掰。”他又不怕死地把花推给她,“啧,多配你,霸王花配女霸王!”
他摸摸她的脑袋,一手指向远方:“看那。”
“哇!”她瞪大了眼睛,睫毛恨不得卷到眉毛上,“那么大一片呐!”
“这朵送你啦。”他把金色的向日葵折断交到她手上。
“看你有趣。”他笑。
“香吗?”
“不香,一股瓜子味儿,原味的那种。”
即便是内心堵了一堆情绪的云花,也暂时地躲进山水田园里,陶醉身心。
“哇,好大的花啊,这花这么大的吗?”云花大声惊叹,“半张脸这么大!”
曾弋闻声凑过去:“向日葵啊,你没见过吗?”
“锁坏了。”
“你——”
“我累了!”
曾弋和章捷在车里等她。
“怎么这么久?”他安置好行李问她。
“我忘了你房间在哪层楼。”
她知道不该翻看他人的隐私,但她控制不住地起身打开他的衣橱——一件粉色的女士披肩赫然挂在他军绿色整齐划一的制服中间。
她凑近了分辨,没错,是费馨的气味……
她抖开被子,检查,跑进阳台,检查,她拿手电找床底,掀开地漏查看下水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还不了解她?
小事献殷勤,大事耍无赖——典型的祸害。
“不行。”曾弋起身时扶着她的腰把人抱起,温言哄她:“我陪你去医务室。”
“曾弋……”
“有什么事晚点再说。”
他只消跟她耳语几句,她就任劳任怨帮他去拿行李。
节日刚过,假不好请,为赶时间他们连夜走。计划是连夜开车到地,第二天爬黄山,第三天各自回程:章捷去新部队报到,曾弋原路回来,云花上北京。
“曾队,你这搭档可以啊,我媳妇儿都没这么听我话。”一位军官给曾弋递烟。
“感情讲究一个两厢情愿,有的人合适做搭档,有的人合适做恋人。”而我做了他的搭档,又不甘心把他让一半给别人,不想他有一个恋人,分走我的份量。
她承认是她自私。
……
她说:“我过来实习。”
放着北京那么好的工作不做,跑到昆山来实习,还能为什么?
费馨笑着点头:“当然,我其实有很多选择,回来江苏,主要是为他。”
“这么热的天,你别跟他们在外边晒了,跟我去歇会儿。”费馨牵过她的手。
云花点头,勉为其难地笑得若无其事。
她们走在一起,无非也是聊聊曾弋的恢复情况。
曾弋吹了下军哨,解散了队伍。
他很自然地接过水杯,接过她手里的太阳伞替她打着。
士兵们跑到阴凉地去接水洗脸,揪着衣领散热,三三两两地休整。
她回头看去,默默收回搭在她搭档肩头的手,无处安放。
费馨戴顶太阳帽,穿着长裙从场地那头走来。
她手里拿着水杯,朝这边招招手。
云花很久没有这样和他对打过了,攻防之间,毫秒必取、方寸相争,仿佛又重拾早年被他拉着苦练格斗技巧那种誓要拿下他的劲头。
痛快啊!她揽着他肩膀站在新队员们面前,神采飞扬……
“嫂子过来送水啦!”哪个士兵的一句话让云花的喜悦戛然而止。
韩枭宇闻言赶紧就坡下驴把手从地面转移,改换姿势撑在曾弋那双漆黑锃亮的军靴上。
我给你出气,你倒来充好人了?云花不忿地连他也照样瞪,不给好眼色。
等哨兵从地上爬起来归队,云花忽然飞起一脚朝曾弋攻来!
怎么着,不就是那天摸了你向导的屁股吗,至于这么睚眦必报吗?
就这烂人的屁股,倒找钱我也不爱再碰了!
嘶——手都要烫焦了……
她抿嘴一笑,冤家路窄了不是?
高大壮硕的小伙子本来还想着自己年富力强,别伤着上级,结果一过招就被对面凌厉的攻击打得破防。
“求饶啊?求饶可以。罚五十个俯卧撑吧!”云花双手抱臂,谑道。
听见熟悉的声音,他抬起头来,有一瞬的错愕。
“你们打羽毛球啊。”云花先开口,她笑得有些不自然,她其实不是很会掩饰情绪。
“我们的医生也需要适当的锻炼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