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随便收拾了行李,从浴室出来擦着头发,一抬眼,注意到床头的窗户挨着一棵树,暗道这树高得夸张。走近再看,有根花苞待放的枝干正对着他的方向,不由自主伸出手臂,发梢的水珠从窗棂缝隙坠下,被一片弯曲轻盈的树叶接住,但距离还挺远,方砚便缩了回来作罢。
没过一会儿,他就困倦不堪地倒在铺得歪七扭八的床单,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方砚揉着酸胀的眼睛坐起身,盯着外头刺眼的光线,记忆渐渐回笼,整个人蓦然愣住了。
走廊边站了一个高大清隽的男人,身着白衬衫配浅灰西装裤,手里提着黑色塑料袋,看不清装的东西。
方砚怀疑自己眼花了,那个袋子好像一动一动的,像是装了黄鳝鱼虾之类的活物。
不是说合租室友在外地吗?
话说回来,这房东说话爽快得离奇,没提任何注意事项,思来想去,方砚觉得应该不至于出什么事故,便拖着行李箱踏进了吱呀发响的电梯。
钥匙压在了报箱上的盆栽,这幢楼看来真的建了不少年。
推门进去,客厅干净得让他诧异,毕竟待惯了男生宿舍楼,这里简直一尘不染,说是洁癖症患者住的地方也不为过。但东西很多,摆设像个古着店,窗帘又厚又重,层层叠叠地遮天蔽日。
方砚赶紧顺着台阶,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地势更高的位置,可是视线蓝阴阴的,完全看不真切,他一时间分辨不清那人到底是沉下去了,还是自己没找到。
“能听到我说话吗?”方砚扬声问了一句。
没有人应答。
碎石瓦砾堆在破损的台阶,那家酒店早就废弃了,根本不是他记忆中新修建的模样。
怪不得酒店房间的那张木桌肉眼看似崭新结实,却感觉随时会受力不住地坍塌。
等到回过神来,方砚已经简单收拾行李打车来到了房东给的公寓地址。
这种地势高低不平的建筑设计,能让游客从不同角度观赏。但奇怪的是,除了沉在底下的海草珊瑚之外,竟然空无一物,一条鱼也没有。
不自觉地,方砚百无聊赖地盯着水箱发呆。
然后他蹭地一下站了起来,还趔趄了两步,快步跑到玻璃墙前,确定自己没看错。
那家水族馆原先只是匆匆一瞥,今晚走到门口才发现,这是个完全四方形的建筑,深灰色外观,面积不小,掩藏在静谧死寂的夜色,仅能查到的资料上来看,前身是个几十年前搬迁的废弃学校。
门没锁,但也没有工作人员。一进去,方砚就觉得光线过于暗了,仅有幽蓝色的灯夹在角落,阴森森的,偶尔有鱼群悄然游过,真的像是进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海底。
假如他有点夜盲症,现在恐怕已经吓得不敢动了。方砚完全是靠着金钱的驱使,才没有掉头就走。
但他现在实在不想多听到这个名字,所以直奔主题,“我问你件事,要是打工的地方面试时间在凌晨一点半,是不是很可疑?我要不还是找点其他工作?”
许令宣不知道又在干什么,阵阵喧杂,“这个得看情况,钱到位了一切都好说,你这么大一个活人,卖也不好卖,能把你骗去干什么?”
这话一下就让方砚想起那天晚上,他还真被干了。
这人名叫许令宣,刚一接通,就含混不清地问:“你小子跑哪去了?”
“......我正在逃命。”方砚整个人缩在客厅座椅,下巴抵在膝盖滑动鼠标,估计他在刷牙,一言难尽地简短道。
“什么?”许令宣吐了泡沫,喊了一声。
方砚今天不打算去学校上课,额外租房的钱得靠打工填平,不然下个月,他就得自截双腿去要饭。万一周鸣锐又嘴里说着让他怀孕的胡话强上他,连个打车逃跑的钱都没有。
整个上午他都在研究招聘广告,得顺路,而且没法全职工作。好半天他才瞄到一行字,那家距离公寓不远的水族馆在招夜间值班员,一周三天,工资很可观。方砚立马拨电话过去,对面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腔调有点古怪,听完来意告诉他,今晚凌晨一点半可以面试,直接进去到b区-12的位置等着,然后就撂了电话。
——凌晨一点半。
方砚醒来的时候是在宿舍床铺,身体干干净净,还能闻到常用沐浴露的香味,好像谁在他没有知觉的情况下,把自己从里到外都清洗了一遍。
只是问起来,却没有人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回宿舍楼的,包括学长跟令大家闻风丧胆的宿管,周鸣锐也消失了两天。
他浑浑噩噩地发了烧,听说原泽出事的消息,感觉如坠冰窖,但因为烧得厉害,被宿管跟楼层其他同学送去医院检查打吊针,彻底痊愈后,已经过了好几天。
那根昨晚还至少离他有两米远的树枝,已经快长到了窗户里面。
“操。”方砚小声惊呼了一下,飞快下床把窗户紧紧阖上,安慰自己大概是记错了。昨天那么累,记忆出现偏差也是正常。
他背靠在窗户,脊柱骨透过柔嫩皮肤从睡衣凸出痕迹,弯下腰平复心情的动作,显得线条更加清晰可见,没有看到枝干又往前挪动了几毫米。
他指了指自己的房间,“租客。”
男人觑了他一会儿,没有再接话,而是转身径自离开了。
方砚心想这人走路没动静神出鬼没的就算了,还挺没礼貌,但这个节骨眼他实在不想惹事,所以只给房东发信息问了句是谁,就进了自己房间。
路过玄关,方砚用指尖抹了一下黄棕色的木质柜子,发现竟然还有些洇湿的水迹,不久前才擦拭过。
“你是谁?”身后陡然传来声音。
方砚仿佛一只受惊的流浪猫,吓得整个人跳起来。
虽然来往不见多少行人,但乍看环境不错,还挺清幽,旁边就是个郁郁葱葱的公园。整栋楼不算特别高,看着很有年岁,方砚租的那间在第二高的楼层。
一进去他就有点傻眼了,这公寓外观古朴就算了,电梯竟然是电影里那种古铜色的老式电梯,他简直怀疑这不合规。方砚走回一楼大厅,公寓管理员的值班室电视开着,人却不在,隐约弥漫着一股浓郁的硫磺味。方砚特地吸了好几下鼻子,还有点浴场冒出的那种氤氲热气,就好像地底下是个巨型温泉,他倒是并不讨厌。
换成学长在,肯定会唾沫横飞地说:“他妈的谁家在楼道里开澡堂子了?”
这里比刚才的所有地方都要幽暗,就像是刻意被扼制了光源,一恍神的犹疑,他有些不敢轻举妄动。
难道自己看错了吗?
是一双人的胳膊。
离得有点远,只能看出修长皓白,透着罕见的珍珠色光泽,旁边缠绕着浓密的银灰色长发,在水中细密柔顺得像是由贝壳滋养而成的珍贵丝线,几乎在发光。
有人落水了?
里面弯弯绕绕的,十分容易迷路,但按照指示牌,他还是很快找到了b区-12的位置。并非他想象的办公室,而是一个正常展区,没有任何介绍标语。
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五分钟,方砚坐在供游人休憩的长椅,心情愈发紧张,甚至纠结是不是该回去算了。毕竟不是正经职场工作,所以他没穿正装,只是简单套了件明黄短袖跟浅色直筒牛仔裤。困倦袭来,方砚眼皮委顿地塌下去,略带了似有若无的病气。
跟前是个庞大水箱,他不清楚面积的具体数值,但像个微型的湖。
还有周鸣锐口中那些奇怪的话,他耸动抽插时滴在自己眼角的汗水,那股难以言喻的奇特草腥味,正巧电话那头传来开门的摩擦声,方砚浑身一抖,当即颤着手把电话挂了。
除了早上那个意外插曲,搬到新家的第一天,方砚觉得原本混乱的生活总算出现了转机。尤其当他看到公寓管理员是位大爷,穿着老布鞋手拿蒲扇,用那种古董般的移动小电视看球赛,时不时给出战略指导方针,实在是太亲切,太正常了。方砚甚至站在旁边跟他一起讨论了会儿局势。
为了生活,犹豫再三方砚还是决定去面试。
方砚耳朵一疼,赶紧提醒,“你小点声!别让周鸣锐听见,他昨晚......有什么异常吗?”
“你们俩闹矛盾了?”许令宣似乎懒得多管闲事,想了想骂道:“咱们这新室友也是绝了,不说话,尽躺在床上看那种霸道总裁的,看得如痴如醉,有那么好看吗?”
方砚差点把水喷到电脑屏幕。
方砚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了,正常公司谁会在这种时间面试?
经过这段时间的种种怪相,他已经草木皆兵。但第一反应还是疑惑,这水族馆不会是什么骗人拐卖的地方吧?
思来想去,他打电话给了最近又苦心钻研神秘学的学长。
中途有警察来学校挨个找了跟原泽熟悉的同学问话,方砚才意识到,从时间来看,自己的记忆消失了一部分,就像酒后断片。
那之后他一直提心吊胆地东躲西藏,出于逃避心理,也没敢买验孕棒检查。平常在学校,似乎没人感知到周鸣锐的诡异古怪,只当他是有个好皮囊的帅哥新生。结果一件意外发现,让他终于精神崩溃,当晚便逃走了。
那时分明晴空万里,却让人心里无端发憷。他替辅导员买件东西,赶上胃病发作,走在路上一偏头,看见发生那场荒淫性交的酒店,整个人当即面如白纸地站定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