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期待地:“我——”
阿德利安说:“我拒绝。”
“——”头颅呆呆地张着嘴。
没有风,没有云,没有生也没有死。静得仿佛耳朵只是装饰,听觉不复存在。荒芜之中,心跳都显得格外吵闹。
阿德利安低头,洼地血池中倒映出他的面容。他看见血池中影影绰绰,浮现一张没有五官,也没有头发的脸。
无面的头颅开口了,一道弯弯的刀痕从左边嘴角一直裂到右边,沙哑而惊喜地:“阿德利安……先生?”
时光倒退,越久远的记忆越模糊不清,出现大段大段的空白和零零碎碎的边角料,声音似乎被无形的电波干扰,变得重重叠叠……
他仿佛踏入了一座复杂、支离破碎的迷宫,到处是断崖和死路,路径奇诡,还分层渐变。最后,阿德利安终于踏入了伊希利世界的中心。
那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猩红土地,腥臭恶土。
尤利西斯的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桌面。
最终,他决定道:“在边缘星系停一停。补给一下能源,再绕过边境。”
但医药用品就不好弄到手了。他们伤员太多,这玩意儿在边缘星系也是紧俏货,短时间内不好安排,还是得从现有资源下手。
副官老老实实:“如果精神污染减轻算的话。”
“没有什么恩惠是无条件赐予的。”尤利西斯划出新的光屏,重放监控录像,一帧帧定格回看,眉头慢慢皱起来,“只看我们找不找得到了……”
“那只银发崽子目前一切正常,食量大增。虽然只提供了最低限度的食物,但他反应良好,没有脱水、虚弱的症状。我想还需要更多时间观察。”副官说,“但是,我们的士兵和能源撑不了多久了。”
“麻醉剂和镇定剂已经对他没用了。他的抗药性升得太快,剩下那些,不一定够用。”
要是死路上那可就麻烦大了。不用等阿谢尔削他,东帝国就能先把他给弄死。
副官又道:“那我们可以派遣忠诚的士兵……”
正看着监控的尤利西斯:“……”
猩红将军的眉毛高高地挑起来:“——就这??”
小朋友,宁是不是不行?
阿德利安:“那你拿床单将就将就吧。”
伊希利:“???”
伊希利满头问号。
伊希利缓缓回头。
喝得烂醉如泥的侍者还没反应过来,自己真正的同事,远不如伊希利腰细臀翘,背脊光洁如玉。沉浸在酒精中口无遮拦的他,甚至没有察觉到,本该在柜子前的亚雌,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
两具尸体。肉量不多,骨架纤细……没关系,能够处理。
阿德利安:“……”
阿德利安冷静地打了个哈欠:“困了,睡吧。”
伊希利像得了什么信号,眼前一亮。顺着阿德利安的力道爬上床,备受鼓舞。然后阿德利安便拿被子把自己裹好了,探出头来说:“晚安。”
阿德利安抬起他的下巴,细细打量了一会儿:“嗯。”
伊希利结结巴巴:“啊、先生……这个……”
阿德利安:“嗯?”
“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阿德利安自言自语道,“总之,试试看吧。”
伊希利的躯壳枕在他的大腿上。
阿德利安的指尖穿过伊希利的发丝,徐徐梳下。
可悲的是,他连自己是受害者都不知道了。
阿德利安垂下眼睑,头颅透过血池看着他,好像从他眼底看见了一丝悲怜。
头颅‘啊’了一声,吐出一串泡泡。泡泡浮上水面,悄然破裂。
“不是。”
阿德利安蹲下来,直视着血池内的脸。
头颅看着他:“……您,您在……同情我?”
阿德利安只把他当朋友——多可笑啊,一个雄虫,竟然真心实意地,将一个雌虫当做朋友,绝无非分之想。
只要阿德利安还在这里。只要阿德利安的决定完全出于自身意志,他就永远……永远得不到他。
伊希利避开了所有侍者,却在休息室停留得太久了些。被一个认识这个身份的侍者撞见了。
“我不要你的效忠。”阿德利安说,“也不想拥有你。”
头颅的嘴重复着张合的动作,无论什么发音都是一模一样的口型。
“您——见到了,我的全部。您拒绝我,是因为,我——”
混着泥土和脓包的血浆晃荡着,看不清头颅下连着的究竟是什么。
“您、居然、在这里……”头颅本该是眼睛的部位一片扁平,血液从皮肤里溢出来,像眼泪一般流淌。
……原来在伊希利心底,他自己,是这般模样。
凹凸不平,血流不止,如同伤痕累累的死兽,被活活剥了皮。粗暴的解剖刀连皮带肉削下一层肢体,裸露出来的、仅剩下的东西,被随意地丢弃在这里。
天空像倒过来的地面,上上下下都是满目疮痍。大地被犁出片片交错、深可见骨的扭曲土埂,碎土遍地,伤口中流出血液和脓浆,汇到低地,变成黏腻浑浊的湿泥和沼泽。
站在这里,就像被某种不可名状之物吞入腹中,目光所及皆是暴行的罪证。
伊希利一边愉快地计算着负重,一边拗断了新尸体的颈椎,轻松得像亲吻阿德利安用过的纸杯。
……
阿德利安继续回溯。
“至于他……”尤利西斯看向监控。一只雄虫,一只雌虫,居然当真一个裹着被子一个盖着床单,啥也不做地躺在一张床上。
尤利西斯冷笑:“不愿意做爱,那就抽血吧。”
“稀释完了再用。先测测稀释水平和效力……正好,俘虏不是还有一个吗。”
那个突如其来的黑洞令他们损失惨重,舰队覆灭了一半,包括重要的后勤部分。食物和武器还好,能源和药品却只剩下极少的份额,连迁越都难以进行。全部用于赶路的话,返回东帝国倒不是不可能,但加上屏蔽、警戒、探路、防御和医疗部的消耗……
耗能最大的,是隐藏阿德利安。
这个可恶而不自知的小朋友,还不知道他每天都在无意识地散发生物信号。他散溢的能量波动在宇宙中就像恒星一样显眼!那艘专门为他打造的星舰,就是一个巨大的屏蔽设备。
“历史上跟s级雄虫做过的全都死心塌地了,不是战死就是殉葬,无一例外。s级雄虫赏他们一个眼神他们就会像狗一样腆着脸上去冲锋陷阵。”尤利西斯冷冷道,“在搞清楚这位奇迹小孩究竟有什么能耐前,不要让我赔上更多战士。实验室那边怎么说?”
“他们推测,实验体的体液应当具有针对雌虫的强大治愈能力……”
“推测?这还用得着推测?我长眼睛了,看得很清楚。那银发崽子的手都长出来了。副作用呢?还是没找出来副作用?”
尤利西斯的副官也一脸一言难尽。不过,瞧见自家长官的神情后,他立刻吞回了应和,转而提醒道:“长官,教授希望您务必保持实验体的原生态,避免使用刺激性药物……”
“原生态。”尤利西斯嗤笑一声,“他怎么不把实验室搬到西帝国去,就地考察算了。”
副官建议道:“不如对k03使用催情剂如何?虽然可能导致一定的损伤,不过我们的药剂还有一部分,应该足够维持实验体的生命体征……”
阿德利安舒舒服窝在被子茧里:“不然被子给你我盖床单?”
“不、被子当然是您的……”
阿德利安冷酷无情地说:“那就达成共识了。现在,睡觉。”
说完脑袋也缩进去了。
伊希利:“???”
他仍不泄气:“先生,只有一床被子……”
伊希利露出了阿德利安十分熟悉的神情:“嗯……请别这样看我……”
阿德利安:“……会害羞?”
亚雌少年微微一笑,脸上泛起红晕。
他的指腹蹭过灰发微卷的发尾,宣告刹那的终末。
在精神的世界中呆了那么久,现实不过抚过发丝的功夫罢了。
伊希利感到自己晃了晃神,动也不敢动,僵硬地贴着阿德利安的腿,颤抖道:“先、先生?”
“忘了吧。”阿德利安说,“忘记我来过这里。”
他伸手探入血池内。伊希利吓了一跳,慌慌忙忙地想潜下去,却被阿德利安一把捧住了脸。
阿德利安犹豫了一下,最终摸了摸他光秃秃的脑门。
“……是的。我有点同情你。”阿德利安说,“因为你本来……你本来,可以不是这个样子的。你不是生下来就是这样,但我找不到你了。”
这就是回溯的终结了。连伊希利自己都已经遗失了自己的面容,阿德利安又怎么找得回来。
伊希利的确是受害者。
醉醺醺的同事骂骂咧咧地转头。伊希利若无其事地打开柜门,柜中,被折叠妥当的尸体面容扭曲地望着‘他’。
‘他’居高临下,冷眼看着被自己的影子笼罩的死尸。
身后隐约传来同事的嘀咕声:“背脊那条沟……啧,也不知道能盛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