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就是家畜吗!
他对多少雄虫用过这样的手法?
这样游刃有余的技术,葬送了多少同类?
饶是如此,阿德利安仍听得不寒而栗。
可哪怕是在东帝国,尤利西斯,也绝对是精英中的佼佼者。
他很熟练。武力逼迫,弱点威胁,再施以微不足道的好处。生而为人的基本权利,就在血腥的手段中变成了他的恩惠。
尤利西斯牵着他,打开了门。
门外的世界投来一眼瞥视,与房内不同的光线流入他的眼眸。
施暴者轻柔地握着他的手,用和蔼可亲的外皮掩饰自己草芥人命的本性,用温馨柔情,伪装残酷本性。
——这玩意儿是全息投影。
他摸着玻璃想。
他嗅到空旷,孤寂,钢铁铸造的载具内一片冷清。
世界与他共同呼吸。他的每一个感官,都在自然而然地向他倾诉世间的真理。
这个地方,至少有大半个月,只有尤利西斯一个活人出入。空气并不新鲜,带着长期在宇宙内航行才会有的沉闷味道。星舰配备的净化装置很好,但阿德利安仍能感受到空气中的死寂,一种甚少有雌虫活动的清冷。
悄无声息地扩散了。
他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让他的感官出现了奇妙的变化。
从他苏醒的那一刻开始,世界渐渐变成了摊开的图书。一眼看去,一切色彩、笔触、构图,阿德利安都一清二楚。
活着是多么幸运的事啊。每一条鲜活的生命,都拥有独属于自己的确幸。阿德利安时常虔诚地想,他活得如此幸福,得到了如此多的美满,世界如此善待他,他必须更用心地回报才行。
他做不了功在千秋的事,也成不了青史留名的人,但他想竭尽所能。
哪怕雌虫们的追求实在令他困扰,帝国的律令着实令他为难,他也不曾想过要推拒这份甜蜜的负担。
卫星仿佛老僧入定,岿然不动,实则徐徐公转。星球纵横交错,互相掩映,悄然窥探。
阿德利安走到边缘。尤利西斯没有拦他,任由他将手贴上冰凉的玻璃。
这样的景色,尤利西斯早就看腻了。但他知道阿德利安很少出门,想必星空美景,能让他多看几眼吧。
尤利西斯从不打算将他调教成真正的狗——就像曾经在他手里过了一轮的雄虫那样——他只要他听话就行了。
为此,势必要付出更多的心力。
尤利西斯带着他拐了几个弯,片刻后,豁然开朗。
阿德利安从他肩颈里抬起头,站稳,发现尤利西斯仍恋恋不舍地抱着他。后者感到掌下的身体再度紧绷起来,轻叹一声,放开了他,转而向他伸手:“来。带你去看星星。”
他费尽心力营造的友好氛围,似乎总算起到了点作用。雄虫少年忐忑了一会儿,乖乖地把指尖搭进他掌心里。
尤利西斯微微一笑,牵住了送到嘴边的羊。
少年愣愣地看着他一会儿,试探性地迈出一步。
尤利西斯耐心地等着他。
阿德利安又走了一步。许久没有迈出那个白森森的屋子,乍一出门,他居然踉跄了一下。尤利西斯眼疾手快地扶住他,他便扑进了青年怀里。
“来呀。”尤利西斯歪着脑袋看他,阿德利安停步在门前,踌躇不前。
少年低着脑袋,另一只手攥着自己的衣角,犹豫地望着前方,像只被逼着撞树的兔子。
“……我不会跑的。”阿德利安轻声说,“你……你不要……伤害他们。”
78 这是一只雄虫
阿德利安从未有过这种感受。
温良,平和,守礼,谦卑……都是印刻在他灵魂里的东西。
——他该死。
阿德利安头一次这么想。
这只雌虫,罪该万死。
恣意掌控着他人的生死,享受高高在上的权威,居高临下地俯瞰脚边的蝼蚁,喂食,洗刷,戏耍,训练……
——这不就是宠物吗。
一批一批地养,重塑人格,留下优良的基因,到了年岁就卖掉……
阿谢尔的副官曾给他讲述过东帝国调教雄虫的手段。在那个雌尊雄卑,与西帝国全然相反的国度,珍惜的雄虫比西帝国的雌虫更悲苦。
“因为雄虫很珍贵。调教雄虫也是个细致的活击……雌虫需要的雄虫都是一个样的,讨虫厌的雄虫各有各的顽劣,但讨虫喜欢的雄虫,都是差不多的。”丹尼尔含糊地说,“总之……量产就可以了。销量很好。啊,‘量产’就是‘量产’的意思……”
那位军雌不愿给他施加压力,只是说:“看到你就会明白了。不过,还是不要有这个机会比较好。”
满打满算近十九年,‘愤怒’是极偶尔的事——
‘杀意’,第一次出现在阿德利安的生命中。
他想杀人。
寻常星舰,通常半个月人工维护一次,以确保设施正常运转。军舰则是一个星期为周期。再如何机械化,也总有必须安置人工的地方。
他已经站在了能看见宇宙的地方,然而一路走来的区域,却足足有大半个月,只有尤利西斯出入?
这不可能。
这种本能仿佛与生俱来……
他嗅到虫族的气息,嗅到他们存在的痕迹;他摸到工业的结晶,摸到古往今来亿万科学技术和工艺的由来;他看到宇宙星空,看到星系运转的规律;他听见空气流动,换气装置和过滤装置环环相扣……
他听到尤利西斯平稳的心跳,血管中的奔流,微微侧头时脖颈和衣领的摩挲。
阿德利安深吸一口气。
他闭上眼睛。
知觉——
一大片椭圆的观景台,三面透明,宇宙触手可及。
天穹远阔,深如墨色的深蓝幕布上漫开紫罗兰和香槟金色的星云,云海恰似一尾游鱼,薄纱似的鱼尾悄然摇曳,曳过银河,星团,和徐徐生辉的银白玉盘。
宇宙不分日夜,恒星光辉普照。星舰平稳地行驶于太空星海之中。肉眼可见,能看到三个太阳,两个月亮。恒星的光热越过亿万光年的距离,执起一片翎羽,在视网膜上落下几滴亮色。
这只羊羔还很怕他。
没关系,慢慢来。
‘阿德利安’毕竟是不一样的。
幼兽瞬间炸起了浑身的软毛,僵硬得动都不敢动一下。
尤利西斯笑着抚了抚他的背脊,愉快地说:
“好啦,这不是做得很好吗。”
尤利西斯无奈,轻轻捏捏他的手指。
“不会了。”他保证道,“这不是陷阱,也不是谎言……我没有对你撒过谎,小先生。”
他松开阿德利安的手,率先走出一步。外面的灯光是暖黄的,像阳光。青年蹲下来,就蹲在少年不远处,轻声说:“我只是想让你透透气。你不能总关在屋子里——来吧?”
他早已学会了克制自己的心情,开导自己的情绪,他甚至能与化疗药物导致的神经损害对抗,竭力让自己保持开朗——在那样的噩梦中,他也没有放弃自己。他觉得生命是有限的,可活着的快乐是无限的。死亡迟早会降临在他身上,每多活一天,他就离死神更近一步。
所以阿德利安分外珍惜。
每一分,每一秒,每一个世界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