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喜欢逗弄秦寄玩,像逗弄一个有趣的小猫小狗。真论用心,有时候反而是该讨厌他的舅舅。
后来他跟阿娘学武,要学会骑乘无缰的野马,好几次滚下马背,险些被马蹄踏成肉泥,都是舅舅把他捞起来背到背上,一言不发地回家去。他趴在舅舅宽厚的后背,摸舅舅下巴毛茸茸的胡茬。
娘亲舅大,舅舅会是他第二个父亲吗?
*
他一直有母亲。段映蓝是他的阿娘。但他也知道,父母的关系很微妙,这导致了他奇异的家庭结构。
一般家庭的父母是伴侣,但他的父母不是。他母亲的伴侣是他的舅舅,而父亲没有伴侣。
秦寄没敢往下问。怕失望。秦灼的答案很少有自己。但这时候秦灼捏他的脸,追问:怎么了?
秦寄看着他,问:有我吗?
秦灼愣了一下,把他抱在怀里。这时候他们已经会有寻常父子的拥抱了。
父子关系近了一些,还不到亲密的程度,但秦寄有了更多观察秦灼的机会。他发现秦灼耳垂各有一个淡到几乎无法察觉的疤痕,有一次他到光明台,发现了几个九连环鲁班锁之类的儿童玩具。不是给自己准备的,因为已经有了相当的年岁。
他也发现,上元节是秦灼的另一个禁忌。每当这天,秦灼都要写信,会吃酒,会吃醉。也会流泪。在那时候,秦灼会主动拥抱他,会厮磨的脸颊,叫一个陌生的名字。
秦寄也就知道,他应该还有过一个孩子。他叫阿玠。这个玠要怎么写,秦寄在心里描过很多次。
他在被诅咒的当夜就解除了一切诅咒。
秦寄想她真的是个痴儿吗?还是因为无法经受原罪,退化成了最纯洁的样子?
其实秦寄没必要弄明白,他只知道他有两个家庭。或许都给他痛苦,但同时也给他幸福。
跟阿娘练武的第二个年头,秦寄发现了段元豹。
在一个偏僻的草坡上,她垂着长辫子编采野花,阳光下像一匹跳跃的小白马。秦寄浑身是伤地出现,染红了她的白裙子。她嚼碎草叶给秦寄敷上。秦寄觉得痒,发现那不是草药,但的确有止血的功用。秦寄感谢她,翻上山崖替她摘下金雀花,将浓金花瓣插进她辫发。
他跟段元豹一起走,居然走回了段映蓝的帐篷。他在段映蓝眼中看到闪烁的光点,像两个尖锐的冰刺。再过一些年,秦寄会明白那是杀心出现的标志。
而失去这样一个牵挂的孩子,应该也是一件很可怜的事。
回去的路上,秦寄挨在秦灼身边,尝试握住秦灼的手指。
他感到秦灼僵硬了一下。
他也发现,舅舅对他的态度也很奇怪。舅舅会讲他刚出生的事,但那没有存在过秦寄身上。他意识到在舅舅心里自己也是另一个孩子。
如果这能报答他的好,秦寄很乐意。
*
父亲对母亲一直戒备,不愿意让自己和母亲独处。这件事他和姑姑意见相反,他们甚至为此争论了很长时间。
姑姑很多事情从官方考虑,说西琼南秦的分歧不是一日两日,可以用他来维系政治关系。父亲说你要拿阿寄当工具。这句话似乎很伤姑姑的心。因为姑姑冷笑说,你倒想起这是你亲生的了,我拿他当工具我替你把屎把尿拉扯到三岁?那三年你干什么去了?这么恨姓萧的,怎么不听我的打掉他,怎么不一生下来就掐死他?别当孩子不记事,你冷待他三年,你知道他恨不恨你?真论起来,阿寄能活下来还得谢他娘呢!她真有那个心,那时候晾着你儿子死了了事!
每个孩子活下来都要谢娘,所以这句话很矛盾。更矛盾的是,阿娘对待自己的态度。
秦灼说:有你,对不起,一直都有你。
这是秦灼第一次向他道歉,所以之前之后的一切事他都能原谅。他知道秦灼心里想要好好待他。他知道秦灼之前没能好好待他一定有更深刻的原因。他要讨债,就要讨到根源上。
秦寄从小就致力于解决根本问题。
等他再大些,秦灼似乎克服了心里的某个关卡,对他更加上心。秦寄有时候会跟随他住,一次洗沐后看到秦灼腹部的伤疤,数了数,一共三道。最吓人的一道已经很淡了。他问这是怎么弄的,秦灼笑说:这是个小兔子。
那个呢?
那是个小月亮。
他很早就知道段映蓝想杀自己。
但没有莫名其妙要杀孩子的母亲。
段映蓝对秦寄的训练卓有成效,再过半年,她喂秦寄吃了一种奇怪的药丸。那天晚上秦寄每个骨头缝痛得要撑开,但阿娘抱着他唱摇篮曲,说不怕,每个西琼的勇士都要这么长大。后来他发现这是训练影子的蛊丸,也发现了所谓珍贵的解药,是每次吃完那黑药丸的夜晚,段元豹溜到他屋子里,喂他吃掉的蜜煎样的东西。
所有人都停住了。
秦灼低头,和仰着脸的他对视。
他们没有僵持很久,秦灼牵过他的手继续行走。自然地,像已经这么做了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