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中久无人居,蛛网积灰遍布。第一层没有神龛,只设香案,留有几只供奉所用的香灯烛台。
如此危急存亡关头,萧玠却被血缘深处的声音感召了,他背弃的宗教对他仍具有致命的吸引力。他听到有声音趴在耳边说,最高神当在最高处。第九层等着你。
萧玠擦亮火折,点燃一尊烛台,古旧的香油味四溢。
城市荒废已久,建筑的白石料上青苔遍布,形制和中原十分不同。房屋多尖顶,屋棚被灰泥打染成黑紫之色,如果清洗干净,应当是萧玠记忆中的水青。马蹄前行的街道两处另有尺状水池,浑浊绿水里枝蔓丛生。难以辨认的浮水植物缠满荷叶,压得贞女般的水芙蓉频频低头。
一切都仿异地形貌,那是萧玠追寻的、放弃的、依旧魂牵梦萦的另一个故乡。
望见不远处更为高大的建筑时,萧玠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
那杆长杖大刀已抬出来,段藏青一手提过,黄金瞳仁在眼窝里迸射火光。
我要活剥了萧玠。段藏青鼻中长出一股气,我要用他的皮给萧恒做寿衣。
***
木桶被扑通撞倒,段藏青豁然立起,问:萧玠在哪里?
阿猛道:火炮营同气连枝,哪是赵荔城一个外地人干得过的?他带人断后,让萧玠赶紧去桐州州府调兵。将军,萧玠已经往南奔去,眼看就要到玉龙岩!天赐良机!
阿狑却不赞同:将军要他明日换人,他们却今日生变未必不是圈套。
光芒涌入,如金粉飞舞。这片舞动梦幻的金光尽头,出现一座神像一个人的身影。
从揽剑提灯的特征能够直接判断出,这是一尊光明神像。但跟萧玠所见过的任何一尊都不同。
格外美丽、慈爱,和熟悉。
段藏青和他疲惫温和的眼睛对视一会,又俯下身,拿起鬣毛短刷继续涮洗。水珠从面前哗啦溅落,晶莹剔透如少女笑颜。
每当段藏青刷马时,不会有人轻易打扰。今夜,他最贴心的两个副将却一反往常地匆匆赶来,打断他的行动:将军
段藏青问:阿豹有消息?
他踏上第一层台阶。
九层楼不低,但萧玠走得过于缓慢。不知是否是疲惫的缘故,他后心很快被汗水洇湿,掌心黏腻,烛台几次差点滑脱手。烛光照亮地面的木板,除萧玠脚印外,还有不少凌乱曳痕,也不知这门窗紧闭的塔中如何闯入飞禽走兽。
萧玠匀了会气,提步而上,烛台举至第九层。
一座宝塔,足有九层。虽然没有匾额、没有任何文字标注,但从塔身图案和风格可以看出,这也是一座光明神祠。
萧玠下马,向那处走去。
随着他的脚步渐近,地面传来并不沉重的隐隐震动,萧玠没有察觉,走到独特的井字斗拱之下,推开大门。
翌日阴天,黄昏时分却催出一轮血日。在红得发紫的天尽头,勾勒出一人一马狂奔的黑影。
萧玠额发被汗水打湿,成绺粘在脸畔。他勒马的声音完全沙哑,气喘吁吁地抬头,仰望这座曾经繁荣如今荒废的城镇。墙壁的排水孔雕刻着虎形图案,作为那位异乡主人的印证,已经被风雨磨蚀得斑驳不清。
萧玠本该绕道而行,但玉龙岩对他产生一股近似诱惑的吸引力,让他不得不击打马腹,从城镇内部穿行而过。
阿猛道:玉龙岩是咱们的驻地,压根没有半个梁兵。咱们的人也清扫过,沿途更不见埋伏。再圈套,他梁太子敢单枪匹马往我们刀口撞?请将军下令,末将必提其人头以见将军!
段藏青仍一言不发,拿帕子将战马擦干,立即翻身上马,喝道:抬我的刀来!点五十人,随我赶赴玉龙岩活捉萧玠!那里不是还有座光明祠?
阿狑道:是,整个玉龙岩就那么几个看守,全是清扫祠庙的。
如果萧玠登上神龛,会从神像侧脸发现一枚不经意留下的指印。那他会破译连千年后玉龙岩文化遗址的考古专家都未能解读的一个密码,他会发现,这跟他父亲右手拇指的指纹严丝合缝。接着他会意识到,这座未留名鉴的铜像出自何人之手,那人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来抚摸这张天各一方的脸。
两个副将是一双兄弟,哥哥阿狑稳重,弟弟阿猛勇毅,堪称段氏姐弟的左膀右臂。阿猛抢先叫道:不是圣女,是梁太子!梁军哗变,梁太子出逃了!
刷子敲在木桶中,瞬时水花一响。段藏青拧眉,这个时候?
是,斥候所探,正是收了将军檄文的缘故。阿猛一口气如竹筒倒豆,梁太子意欲赴约换人,那赵荔城是他爹的走狗,怎么会肯?在兵营死谏,闹了颇大阵仗,要梁太子强攻紫螺城!但桐州军对太子早有怨气,不少人还有亲戚在,哪里听得下弃城的话?赵荔城本是西北来的,多少人心不服他,他要强行弹压,重罚带头闹事的几个将领火炮营全不干了,要杀了萧玠拿他的人头换紫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