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公廨等候的陈子元在听闻郑绥死讯后见到萧玠。
一见到他,萧玠强撑的纸片般的身躯摇摇欲坠,在陈子元双手托住他两臂时,哑声叫:姑父。
陈子元立时掉下眼泪,怎么消瘦成这样?幸亏是我来,要是你阿耶见着,岂不是挖他的心肝吗?
崔鲲把郑绥的死讯塞进斩杀公孙铄的捷报里。她知道太子一定会主持大局,但失去郑绥的萧玠她不知道他能否支撑下去。
返程后她见到了太子的沉稳和萧玠的沉痛,但她自始至终没有见到萧玠的眼泪。哪怕是看到郑绥尸身抚摸那冰冻脸颊连叫三声绥郎无人应答的一瞬。
萧玠真正的痛苦淤血般堵塞在他的命脉里,这让崔鲲无比忧惧。
一开始樾州百姓还对棺中死者议论纷纷,因为他们看到,棺材最首由人搀扶身穿白衣的不是旁人,正是前几天坐镇城中挥斥方遒的太子萧玠。太子亲自迎棺,身份非贵即重。直到郑字军旗穿破最后一点稀薄山雾挺立高空,人们才意识到被这口黑棺摆渡到亡者涯岸的究竟是谁。
哭声终于响起了,千门万户千街万巷千山万水的哭声震动苍穹,将大梁西南整片土地震撼得巍巍颤动。所有人想起太子萧玠和柱国将军的深情厚谊,而太子只是眼圈鲜红,无一泪横流。
在此之前,崔鲲对外界进行案情叙述时进行了一些致命的遮掩:有关黄岩峰是否得手这件事。
东方彻看着萧玠灰败的脸色,问:那口棺材里真的是郑将军?
崔鲲道:那是口空棺,专门用来引蛇出洞。
这么说将军还活着!东方彻十分激动,将军身在何处,怎么还不现身?
虞仙翚的车轮在这个夜晚崔鲲的眼底彻底停止。她听见崔鲲问:这个郑绥是假的,但你就断定,郑绥真的死了吗?
虞仙翚双眼一瞬间睁大,他没有死?他在哪里?不可能那药的剂量就算十头牛也会放倒,他怎么可能活?
崔鲲没有回答她。
萧玠强打精神,宽慰道:我还好。只是现在乱作一团,怠慢姑父。原打算料理好西南战局再作他论,只是如今柱国将军不幸,我得回京给他治丧。既然您来了,便将阿寄领回去吧。代我替他致歉,叫他平白抱屈。
陈子元唉声叹气:我来也是说这件事本是你阿耶的意思,可他不晓得你这边出了这样大的事。
萧玠问:阿耶原本是什么意思?
萧玠回到樾州城中,甚至来不及去新布置的灵堂看望旭章,就被匆匆赶来的东方彻迎住。
东方彻说:有贵客前来。
他附耳对萧玠说些什么,萧玠一怔,当即说:带路。
她当时由痛哭流涕的黄岩峰引到郑绥门前,闻到门缝间浮动的血腥。她的手另一个人的一只手一样推开门,不可置信地望着床铺站了好久。然后她冲过去,去听那冰冷的胸口又摸那静止的鼻子。
她再不相信也得相信,朝廷崭新的将星陨落了,不在战场甚至不在烹狗的汤镬,这样百战未死的将军居然成为一出冤冤相报戏剧的替罪之羊。
她手指滑过郑绥苍白嘴唇时想起萧玠相送时欲语还休的微笑。这嘴唇活生生的时候他吻过吗?然后她看到他心口衣襟露出半截璎珞,拉出来发现是那只鲜血浸透的香囊。刀锋割破的裂口处有紫红粉末掉落,那是近乎萧玠味道的降真香料。
和东方彻的惊喜相比,两人的平静显得麻木。崔鲲后退一步,从萧玠面前撩袍跪下,此案已明,可以迎柱国将军还朝了。
***
奉皇二十二年四月十八日是继君水之盟后樾州上下铭记的又一个日子。委蛇山半透明的雾气被来自东方的马蹄震碎,人们看到身穿守备军服色的骑兵从山石树影间疾掠而过,在一家冰库的黑门前停住阵仗。一队人进门关门。暮春的太阳灼热黏腻死寂无声。半个时辰后,黑门徐徐打开,用死亡的牙齿把刚才那队人咀嚼一遍又吐出来。他们出来时肩膀上压了一口冷气森森的黑棺。
虞仙翚被狄皓关召入帐中的守备军打晕带出去。崔鲲看着一下一下因风鼓动的灯火,问:如何处置?
萧玠沉默一会,说:国法论处。
崔鲲也静了片刻,说:要么就贯彻用法,要么就徇私用情,执法容情,这是我们妇人之仁的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