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耶说:你别和我置气了,我错了。我和你说话,感觉肚子里都有刀片绞,我真的好疼。
爹回头看阿耶,鼻息又重了几分,神情却明显缓和了。旭章晓得,他定是见阿耶红眼圈了。
再次果然,爹就要上手给他擦脸,想起一手面粉作罢,道:先回去躺着罢,吃饭我叫你,旭章。
爹挼好馎饦浸在水里,又去切胡荽,边说:不用。
阿耶有些讷讷,然并未气馁,继续问:我帮你烧汤么?
爹还是道:不用。
这天晚上,旭章听见爹哭了,比以后任何一次都清晰,清晰到她甚至以为是个梦。
如果不是梦,这样压抑、几乎吞进肚里的哭声,为什么被她听得这么清楚?
第109�
爹疾声道:别咬嘴,咬了舌头!张嘴!
阿耶似乎痛得没有神智,只能依他的话照做。
爹迅速把自己的手送到他嘴里,另一只手紧紧抱着他,低声道:成了,殿下,咱们成了。你能陪着陛下,能陪着太阳长大了。
爹道:不差那几个钱。
爹和阿耶和好的当夜,家里那张床拥挤起来。旭章见爹将铺盖从行军榻搬到这边,小声欢呼:爹和我们一块睡吗?
爹笑了笑,点头应声。
鲜血沿阿耶手臂涌出,染红爹攥紧他手腕的手指。他们也不止血,似乎在等待什么。等血流的少了,爹才要启那只小罐。第一下没能掀开盖子,他的手太抖了。
打开罐子后,旭章看到,一条青色虫子沿灌身蠕动而下,沿血迹爬上阿耶手臂。
那虫子太长,几乎像蛇,旭章看到它像挤进门缝一样,挤进阿耶的伤口。一瞬间,阿耶几乎要从凳子上弹起来,手腕却被爹焊死般牢牢钳在桌上。等那条虫完全钻进阿耶手臂,爹立即走上前,又打开另一只细长瓶,但他身体遮挡住,旭章再看不到什么。她只能听到。听到桌椅微晃,听到粗重鼻息,听到树木被虫蛀的声音。她意识到那声音来自阿耶的手臂。
阿耶忙道:别叫她,让她玩吧,她心细,这几天只怕担惊受怕。我躺着更是痛。
爹问:怎么缓和些?
阿耶摇头笑笑:汤沸了,你忙活吧。等我好些,再去写字。
阿耶看了一会,轻轻叫:绥郎。
旭章察觉,他每每这样称呼爹,爹的言行都要再软和几分。
果然,爹身形一顿。
那个夜晚对阿耶的生命起到多么巨大的转折作用,三岁的旭章尚且不得而知。但她敏锐察觉,自己的生活发生了一些变化。
阿耶好久没有写字,爹也不再频繁出门卖货种地,长时间待在家里,跟阿耶的争执也多起来。一次阿耶没忍住,用了冷水沐浴,爹便发了好大的脾气爹发脾气的方式,就是把冷水倒掉,三天不和阿耶讲一句话。
一个傍晚,爹烧锅做饭,先蒸米糕,又下馎饦。阿耶踱进来,看看锅碗瓢盆,问:我帮你些什么?
阿耶整张脸抵在他肩头,被那只手堵住的闷哼一阵强过一阵。爹跪坐在地上,空出的另一只手捋他的脊梁骨。
不知过了多久,阿耶没了动静,爹将他抱起来,往床边走。
旭章忙缩进被子,装作熟睡。感觉爹给阿耶脱鞋盖被后,又在床边坐了很久。
旭章把自己的小褥子往里拽了拽,正好在两个大人中间,道:好呀,阿耶身上太冷了,我暖不过来。爹比我热,爹暖暖他。
爹没接这话,阿耶也没说什么。只是这个新年来,给旭章将睡前故事的变成爹,阿耶靠着枕在一旁笑,旭章见他发根已经湿透,知道他在强打精神。
爹说阿耶要好了,但旭章却觉得,阿耶似乎比从前病得更重。有次半夜醒来,她见阿耶撑在床头呕吐,爹赤脚披衣坐在他身旁,一手给他揉胃,一手将脸盆上的热手巾取过来。有次是爹拉着他的手,似乎在按揉什么穴道,爹轻声问:好受些吗?阿耶似乎没什么力气,紧闭的双唇间挤出很轻的一声,也不知是应还是不应。
不知多久,爹终于放松,她只看到阿耶的身体像一株枯萎的树,缓缓缩到地上,那条手臂也像衰败的枝条一样随之落下。
那手臂已经肿胀起来,伤口居然凝血,血居然是近乎黑的紫色。
他一倒,爹抱着他的肩膀也跪下来。阿耶的呼吸哆哆嗦嗦,感觉很疼,却未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