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已是病了整整一个冬天。
太医们束手无策,连孙思邈都别无他法,只能看着他日渐消瘦。
那曾经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人, 如今连从榻上起身都需要内侍搀扶。
李承乾的心蓦然一痛。
原来这世上最残忍的,不是离别,而是看着最骄傲的人一点点老去。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他想要有一场道别。
李世民笑笑,看向不知在何时早已安静下来的李承乾:“高明,帮着安排一下吧。”
“我想要出宫。”
年少时候的他更加偏爱朝阳,偏爱策马掠过晨光中的风,偏爱三军阵前铁甲撞击的铮鸣。
如今……他余光瞥见摆在案前的那面铜镜。
铜镜里映着的他的白发比昨日又多了些许。
许久许久,他都没有说话。
李承乾并没有催促,反而是同长孙无忌一起,越过跪拜的人群,看向更加遥远的远方。
货郎兴高采烈地走街吆喝,酒肆的旗帜迎风招展。
那里正齐齐整整围着千余百姓、因着久旱春雨被下旨赦免的囚徒和各部有司官员。
“百姓……竟已滋盛至此。”
李世民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几下。
原来一转眼,已是过了那么久吗?
“高明, 你瞧那个小孩, 像不像你小时候?”
李承乾顺着李世民的目光看去, 恰恰好瞧见那孩子扑进他阿耶的怀抱,满是依恋地蹭了好一会他阿耶的衣襟。
李世民缓缓睁开双眼,入目的是伴了他一辈子的妻子的白发。
李世民轻笑,随后他下意识紧了紧掌心中她的手,抬眸望去,他看到了长安城的春色。
柳絮纷扬似三月雪。
贞观一十三年, 暮春。
车舆行至显道门外时,缓缓停下,车舆中央坐着的男人此刻依旧闭着双眸, 似乎并没有发现他们已然到了目的地。
李承乾和长孙兄妹对视一眼,最终还是由长孙如堇俯身,轻轻握住李世民垂着身侧的手。
当第一株幼苗破土时无人注意,待回神望去,已是郁郁葱葱的森林。
***
李世民静静地听着李承乾的讲述,静静地听着这些年来大唐的变化,静静地听着李承乾话语中流露出来的抱负和野心。
然而这一天,他却在春旱许久终是落雨后, 写了赦诏又执意要出宫见一见百姓。
这一回,跟着一同出宫的除却长孙无忌还有李承乾和长孙如堇。
很多人反对,但最终在李世民和李承乾的坚持下, 众臣无可奈何地默许了李世民的行为。
李承乾听见自已说:“好,阿耶。”
第131� 贞观落幕
贞观一十三年的春天来得格外迟缓, 去得也格外迟缓。
春旱久已,终于迎来春雨。
那么便借此机会颁布赦令并出宫一趟吧。
他想要与百姓有一场道别。
时日无多。
或许真的便是时日无多了。
人生的最后阶段要做什么呢?
胡商隐入人流,总角小儿绕着卖糖画的师傅转圈。
他越过百官,反而是把更多的目光落到街边层层跪拜的民众身上。
这些被他所庇佑的子民,此刻却像无数根尖刺扎在心头最柔软的所在。
李世民心尖一痛。
半晌, 李承乾点头:“像。”
真的是,像极了。
李世民轻笑,终是从过去的回忆中挣脱出来,他环顾四周。
“陛下?”
长孙无忌的声音传来,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李世民这才惊觉自己已盯着某个嬉戏的稚童看了许久。
“一郎。”
长孙如堇并没有说其他什么, 短短一句一郎便已足够。
如同每一个寻常早晨,她将他从梦中唤醒。
他下意识有些晃神,李承乾的声音似乎在一瞬间离他很远很远。
李世民偏过头去,一抬眸便是细雨夹杂着落日的余晖。
他近来总爱看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