芽芽原地站了许久,空气寂静,缓缓溢出几声脆弱的哭腔。
“不是这样的!”
“我不是,我对妈妈,不、是、这、样、的。”
她话语微顿,芽芽强烈的愤意的目光几乎要将她刺穿,让她不得不注意到这个她真心喜欢过的孩子。
王新月又弯起唇角笑了,笑容里有着说不出的晦暗与疯意。
她慢慢在年幼的芽芽面前蹲下身,眼睛直视芽芽的眼,四目相对,低声喃喃,“芽芽你也很想知道是不是?姨姨早就看出来了,你跟你禽兽父亲都是一样的,血脉里流淌着一样的罪恶与疯狂。芽芽,你才六岁呀,就对自己的母亲生出不伦之心,你也是只小禽兽——”
少年人精力饱满,芽芽觉得无聊,目光无所定处,突然看见一条黄黑色的蛇就攀爬在官寄行身后的椅背上,距离官寄行的脑袋只有不到十厘米的距离。
而官寄行似乎毫无所觉,姿态放松的头枕在椅背上休憩。
芽芽乌黑的眸珠转了转,带着某种期待的,惊奇的目光,等着即将要发生的一切。
从此刻,我承认。
我是。
我是和我父亲一样的人。
照片上的美丽女人拥有一双淡漠冷清的眸,芽芽注视着那双眼,像是穿过两万里的海,一瞬间的无限接近。
光凭想象,呼吸开始发颤,心脏开始收紧,贪婪与私有的欲望传递至身体每一根兴奋的神经。
哗啦!
在异国的第四个年头,芽芽半夜惊醒,从冷水中走出后,开始对着镜子上拼凑的母亲的照片,练习笑容。
要乖巧温顺。
要天真可爱。
待王新月起身走过后,芽芽双眼直盯盯注视着紧闭的房门,似乎能看到里面发生的一切。
猝不及防,“你也很想知道他是怎么对待你母亲的吧。”
芽芽脊背一凉,随后眼神剧变。
怎么还没下雪。
芽芽想。
像离开的那天,铺天盖地的雪。
镜子里,芽芽看着自己长齐的洁白牙齿,与父亲越发相似的五官,默默心想,我不是。
遥远故乡的名人刊物几度从彼岸飘摇过海传达到这座陌生城市的大街小巷,英俊漂亮,权势凌盛的男人俨然是常客,其婚姻与家族的神秘更引得无数人探寻。
严明珠跟彼岸城堡里的女管家通着话,忽然转过头笑眯眯的朝坐在窗边发呆的漂亮小男孩招手,“芽芽,看见新闻没?你妈妈三十岁的生日,她可真漂亮,跟十几年前刚嫁给你爸时一样。”
这年的冬日,芽芽离开了他生长的城堡,带走了一切,也留下了所有。
直到许久后,芽芽恍然又生出一个可笑的猜想,母亲究竟是不在意他?还是不在意真相?
琢磨久了,就变成了执念。
或许是彻底绝望,芽芽追上前双手用力拽住王照的裙摆,乌黑的眼眸燃烧着愤怒和委屈的火焰,仰头望她,“我不是!”
“是她说谎……”
眼泪大颗大颗的从芽芽的眼眶里坠出来,王照面无表情的伸手掰开他紧攥在裙摆上的手指,语气平静,“也许。”
侍立一旁的女管家很有眼色的想要将芽芽带出去,却被芽芽凶狠的眼神摄住。
小小的男孩,咬紧的牙,泛红的眼,倔强凶狠的神情,像是只年幼的,被母亲抛弃的狼崽。
“妈妈,我能不能、能不能带走,你给我的,礼物?”
寂静里。
啪嚓。
壁炉里的火柴旺盛燃烧着。
却不觉,他最快乐的那个生日,在他五岁时就已经结束。
此后,所有年月,都如漫漫寒冬,霜雪皑皑,累累堆砌在他至恨之人的奠祭之上,不见天光。
被送离京都的前夜,芽芽费力挣脱佣人的拦阻,时隔多日,他终于踏入了母亲房间的客厅,看到了在熊熊炉火旁,穿着一身华裙,靠坐在椅子上,面容清冷,怡然看书的母亲,一时喉咙干哑,万般恐惧不安堆积在心头,眼眸湿润,只能干干的喊出一声:“妈妈。”
王照双眼看他,默然不语。
官景予观察了她一会儿,缓缓低头,用唇舌舔吻掉她面颊上的泪珠。
就在他呼吸灼热,情感逐渐转化为身体的本能,进入另一个境界时,妻子冷清的声音响起。
“先生——”
男人不知不觉推开门走了进来。
“阿妲就是我拼起来的,哈哈,我把阿妲拼活了,可她又碎了。”王照看着走至面前的男人,高高在上,英俊阴沉,她笑了起来,笑得眼泪开始往下掉,“是你将她打碎了,官景予,我好不容易将她拼起来的,我好不容易……”
已是傍晚,原本该宾客盈门的城堡寂静无声,王照将这张信纸从早晨看到晚上,直到现在,这张信纸脱手掉到地上。
女管家小幅动作的观察着,看见女主人面上没有显露任何情绪的模样,美丽精致的面孔如同陶瓷娃娃,不辨哀怒。
斟酌着,女管家开口:“太太,晚餐做好了,需要给您端进来还是?”
芽芽看着自己年轻的表姨从母亲的卧室出来,紧接着卧室门就从她身后被狠狠砸上。
芽芽隐约有一些担忧。
王新月弯起唇角对他微笑,芽芽几乎是本能的就戴上面具,眉眼弯弯,唇红齿白,乖巧漂亮的模样,“姨姨,我爸爸妈妈他们怎么了?”
我预感到了宿命在召唤我,也是宿命使我清醒。官家是个魔窟,官家人从血脉里就传承着疯魔与肮脏的基因。我不愿给那个男人生下孩子,却是发自内心的喜爱您的芽芽,且希望他能成长为像您一样聪明透彻且漂亮瞩目的人。但我却渐渐发现,他的品性在向他的父亲一般靠拢,或许这就是他们骨子里的基因,他的伪装骗不了我,他每一次对我微笑我都能感觉到他骨子里对我的恶意,他想杀掉我,占掉我在您心中的那一部分位置。
姐姐,听到我这样说,您是不是会感到惊讶?如果我说,芽芽是和他父亲一样的人,对您的情感也一样,只是芽芽才六岁而已,他无法做到跟他父亲一样的事,这样您是否能明白?
姐姐,远离他吧,为了您自己,弯弯恳求你,不要把芽芽再当成血缘上的孩子一般看待,你更该将他看作——官景予一般的疯子
无形的阴翳遮天蔽日的蒙盖住所有人,芽芽看着自己父亲压抑而沉怒的面孔,带着难以琢磨的——恐惧。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弯弯?”
震在原地的斯文清俊的男人,在久久的怔忪后,随后恸哭颤抖着朝那道血肉模糊的身体踉跄奔去,“弯弯,弯弯……”
或者说毫不在意。
直到——
这个风和日丽的清晨后,王新月站上了城堡高高的顶台,随后一跃而下,像只断翅的蝴蝶从空中坠亡,支离破碎。
一大早,佣人和园丁们将城堡打理得华美璀璨,女主人的表妹夫,同时是男主人的表哥也在这天的清晨赶来,与主人一家共用了早餐。
小寿星的爷爷奶奶还要中午到达,至于宾客和宴会,主要集中到晚上。
芽芽以为这会是自己最快活的一个生日,听佣人偷偷告诉他,母亲专门为他制作生日礼物了好久。
不是别的。
芽芽在心底这样告诉自己。
慢慢靠近门扇,芽芽小心翼翼将耳朵凑近,就感受到厚重的门板像是被什么重物一撞,伴随着细微的,属于母亲的哭泣和低吟。
16.
他那被佣人认为美丽冷漠到不近人情的妻子,正柔和着表情,低着头,专注的注视着与她面容三分相似,清瘦秀丽的少女为她擦拭胸口。
黄昏的卧室,温暖动人的光线,一站一弯两个美丽动人的身影,组织成唯美的画面。
华丽的双扇门后突然闷震一声。
芽芽抬起湿漉的眼瞳,踌躇几秒,慢慢走近。
我只是担心妈妈。
“你胡说!”芽芽急迫的将话打断,双手用力推倒了王新月。
王新月后跌在地毯上,不怒不惊,面色自然,手撑着地毯缓缓站起身,走了。
刚发生的一切,刚说的话,随着王新月的离开,变得像是一戳就碎的泡沫,不留痕迹。
是这女人去而复返,或者说这女人根本没走,就在他身后观察他?
她说这话什么意思?
王新月并没有在意芽芽的想法,她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目光呆沉地,像芽芽一般望向那紧闭的双扇门,喃喃自语,“野兽暴怒时,对于他的囚鸟能有几分怜悯?会帮姐姐弄湿吗?会直接插入进去吗?会强暴还是温柔?从正面还是背面?在桌子上还是地毯上?”
就在那条蛇距离官寄行的脑袋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马上要碰到时,被官寄行睁开眼迅捷的伸手捏住。
芽芽面对官寄行冷沉愠怒的脸色不以为意,反而露出一个有些遗憾的笑。
爱,贪,欲,恶。
——
异国秋天的下午,在某个乡下庄园一角的树荫下,少年刚结束爷爷的一轮学问考核,陪爷爷稍作小憩。
镜面碎裂出繁复的霜花纹路,映衬着照片上冰冷美丽的女人,宛如诡异绝美的噩梦。
芽芽收回鲜血淋漓的拳头,转身走,眉眼冷冽阴鸷,与他曾极不想承认的男人的模样如出一辙。
唇角的弧度落下来。
不要再被看出来。
镜面映照出一张漂亮白皙的小少年面孔,浓发乌瞳,轮廓初显。
眼眸笑成月牙,唇角弯弯。
19.
越不想。
越发疯。
说着又鼓励道:“跟你妈妈说声快乐吧?”
芽芽闻言长长的乌黑睫毛颤动一下,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仿佛无动于衷。
可惜这个问题尚未宣之于口,便永远也得不到答案了。
哪怕只两个字:“也许。”
被放逐两万里外的异地第一年,芽芽在奶奶和爷爷的陪伴下度过七岁生日。
“你根本就不在意我!”芽芽咬牙泣声一字一句。
“也许。”
……
一句话几乎包含耗尽了芽芽的所有情绪和勇气。
王照没有回头。
于是芽芽那微小的希冀也被彻底打破。
“大人的事,芽芽再大些就懂了。”王新月走过来,弯下腰,亲切的摸了摸他的脑袋。
“好的,姨姨。”
芽芽乖巧微笑着,放在背后的小手忍耐捏紧,掐出掌心的月牙。
窗外是霜白月银,鹅毛大雪纷飞。
王照逐渐收回视线,转过头去。
芽芽的心猝然冰冷破碎。
王照缓缓合上书页,站起身,挥退欲要将芽芽带走的佣人们。
冷淡审视的目光在芽芽脸上扫过,芽芽心跳快得厉害,努力让自己做出最乖巧温顺的模样,双手在背后紧张的靠拢。
王照冷漠仔细地端详过芽芽的表情,她按照弯弯说的,不要把他当成一个孩子,要当成她丈夫一样的疯子。
“官景予,你的筹码,还剩多少呢?”
18.
芽芽本以为这会是他最快乐的一个生日。
声至哽咽,难以为继。
官景予上前一把拽过她的后颈,面无表情,语气森冷,“所以呢?你想再拼一个王新月试试?”
他逼近王照的脸,看着王照苍白美丽的面孔上的泪痕,舌尖抵着牙冷笑起来,邪气而冷酷,“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靠着磁场附生的残余细胞罢了,难道你为了个这样的东西还想再捅我一刀?”
“是跳楼吗?”
“太太……”
“怎么都喜欢跳楼……是指望着我能将她们拼起来吗?呵,我是拼起来过——”
——
惨白的信纸从女人的纤白指尖飘落曳地,守在周围的女佣们顿时如临大敌一般打起精神,却不见靠在长椅上的女主人再有其它动作。
有佣人低下头想去捡,却见女主人的鞋尖踩住了信纸。
——
谨以此,致给我亲爱的姐姐:
姐姐,我们都被这个疯子和权势造成的囚牢逼疯了,也因此,姐姐,请原谅我,接下来无论我做出什么事,您都不用感到惊讶或悲伤,自责或痛苦。
将一切都摔得支离破碎。
晴朗的天气瞬间蒙上血色阴云。
男人反应速度极快,第一反应是确认妻子不在当场,这或许也是王新月的小有善意,然后迅速让女管家去陪同妻子,隔绝信息,自己命人处理现场。
并且在早晨去给母亲问好时,母亲的态度很温柔,还微笑着在他额头上留下了早安吻。
这一切在上一个生日之前,芽芽根本想都不敢想。
这种好心情持续到早餐离席后,连王新月对他留下诡异一笑他都忽略了。
芽芽心一颤,细弱的声调像是丝线般缠缠绕绕萦绕到心脏,让他疼痛不安,又陌生躁动。
17.
芽芽的生日那天是个风清日朗的好天气。
看起来亲密无间。
可真是刺眼。
怎么能让人不讨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