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再度踏入尘世之旅,这一次,没有尘缘,没有纷扰,她要去寻师父所有的记忆。
把他一点一点寻回来。
年年有条小鲤鱼
“……多谢天女赐教。”
“想清楚了吗?”
“从来没那么清楚过……”
为什么离开了九华霜曲山?
为什么不把一情一欲还给她?
为什么……愿意陪在她这只恶兽的身边?
“一寸情思一寸愁,好,真好,下辈子,我也不要这种垃圾了。”
“我才没有错,我……不要认错……”
太多她不想要的片段一股脑涌进她的脑海,连痛的记忆都那么清晰。
“是。”
“那你听好。”
太平天女抬指一点,她手里的莲宛如找到主人般,竟顺势从她的胸口侵身而入,一瞬间,断断碎碎的记忆扑面而来,厚重的,隐秘的,那些被她所抛弃忘却的……
只有师父在的九华山,才是家。
师父的灵力回来了,对于九华山所有生灵而言,这足够了,可是……对于她,还不够,她想要师父真正回来,再一次牵她的手,用清灵的语调同她说话。
为了这个愿望,她可以背信弃义,抛掉承诺,她不能陪在大野人身边,她要去找到让师父回来的方法。
那朵莲,年泡泡见过,在师父的胸口上,她在师父的胸口上看到它绽放着,如今却花苞一般被丢弃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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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泡泡褪去龙身,化为人形,扑身抓住那朵幽莲,生怕它也会随着师父的身体一起消散不见。
“太平……”他唤出她的名字,那音调像被什么扼住了胸口般低哑。
她淡然地站在原地,眼眸凝视着他,“我知道,你不过想见我一面。”
“……”他想说些什么,可形体已经散化的发不出任何声音,只看见唇形在动。
“给,你要的东西。”
“…………这是什么?”她不明白。
“成全你和那凡人的东西。”
“离开吧。你杀孽太重,是不可能再入天人二界的。”
“……”
“就算你抢来炼华的身体,附他体穿过我的守界,也不过几个时辰而已。”太平天女仙灵般好听的声音吹拂进他的耳朵,“时辰已到,你我终究还是要两界相隔。”
原来,她与那魔尊并无差异。
以为自己感情浓烈就觉得多么情深,其实压根没有学会如何爱人。
师父不是没有那种感情,只是不会用像他们这等低劣的办法表达出来。
“他当年为了一条小鱼下魔界求我,我就为他指了一条明路,那条小鱼不能修仙,那就修魔,否则,鱼受该是多少就是多少,那时我让他留下的是一身灵力,从此他只能缩成孩童模样沦为笑柄,如今,他二度求我,已经没什么可以与我交换了,我只要他躯体一用,有何不可?你该了解我,没有等价交换,我凭什么要白给他好处。”
“……这便是你,说来情深,却只是自私而已。只觉得自己的情是情,只觉得自己的苦是苦。”
“为何宁可苦守那些破石柱也不愿和我去魔界。”魔尊用师父清灵的声音问着。
“我不信,为何你没有那种感情?”
那一瞬间,她才明白为何太平天女要对她说那些话。
“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皆因情爱而起,你我皆有责任,任重而道远,何必自找怨念。”
她用这一世所有的时间向太平天女求救,用龙身为坐骑的条件换取太平天女解救九华霜曲山。
太平天女与那些天庭供养的女仙不同,她镇守天人两界重地,虽为天女却与勾阵一样是天界将守,魔物入侵,她难辞其咎。
“年,本座不用你供奉自由时间,但求你将前身今世所有情怨统统放下,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皆因情爱而起,若你肯放下,本座即可同你前往九华霜曲山。”
求一个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要执着的答案。
“年。”龙角边的天女闭眸唤她的名字。
她回应,“天女有何吩咐。”
“为什么?它是不是认得我?”他忽然意识到什么,转身就想向那位天女求证。
“……认得又如何,不认得又如何?既然有缘,终会一见,如若缘尽,便淡然处之。少公子,切记强求五福。本座告辞。”
她淡淡挥袖,隔开与倪大野的距离,轻巧地跃上龙首,扶角而站,轻声唤道,“年儿,回洞天石门柱。”
不要再记挂我。
找一个离水最远的地方,不被我们的约定束缚为你自己活一次,好吗?
“你的坐骑,为什么会掉泪?”
指尖碰触到的鳞,冰冷,坚硬,厚实,似乎在表示,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进入它的心。
而藏进去的东西,也永远不会透露出来。
对不起,说好让你养我的……
“…年?”短短一字,他喃喃地重复。
“此兽前身为鱼,生性善,不伤人。”
“……”
“师父,你吃坏什么东西了么?我是泡泡,我是年泡泡呀!你看,你看……”她想证明啥米似的,张嘴就要吐出个水泡泡来,可血糊糊的嘴角,绷出来的只有粘稠的血水。
闻言,那人停住了动作,扬起的嘴角缓缓地垂下,皱眉,他忽而蹲下身,纡尊降贵地靠近她,扳过她的下巴,这一次,他不再像方才一扫而过,而是用尽了心力地探究她,“年——泡泡?”
“师父!你认得我了吗么?”
跳下床榻,他追出去房门,却被眼前的景象怔在原地。
一条龙,正飘浮在他家山庄的上空,它垂首而待,一只琉璃金眸正与他对视。
它好大,瞳孔有他整个人那么大,殷红的须缕仙气飘飘地随风而动,艳红的鳞片遍布在眼眶,龙角隐在云雾之间若隐若现,一声细碎的龙吟也能震动出风。
“是。夫人切记,令公子命中忌水。”
“别闹了,忌什么水,忌水我还不洗澡了吗么……”
插嘴的话还没说完就遭到老娘一个暴栗敲下来,“你可不是不要洗澡了么?也不知什么情况就晕倒在温泉里,吐了一堆血,要不是这位仙游的道长路过,你怕是要比你老爹还早驾鹤西归了!”
他触电似地松开手,看向站在一边的娘亲。
“这……谁?”他这辈子最忌讳仙女这种物体了,长得像仙女的也不喜欢。
“……”女人不说话,将白色的头纱重新掩盖住眼帘,转身,朝站在一边的娘亲低首交代,“令公子已无大碍,请放心。”
一条活龙最终在空中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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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你看,我做到了……”
“你是我要找的那个人?”
“你前世对我有恩,所以我该报恩,对吗?”
“可是……恩和情是不能对等的。”
“我叫年泡泡,梦想是跳龙门。”
“为了不被吃掉,我要变成一尾大龙!”
“师父让我下山找尘缘。”
星子,阔海。
一条艳红的锦鲤从远处缓缓游来,一道通天石门坐落在海平面,几个斑驳只能辨认出印记的字镌刻在石门横匾之上。
洞天石门柱。
“……啐。”他收手甩袖,“炼华,让你记挂的就是这么个东西么?还以为她有点骨气要同本尊大战一场,结果却是个姑息性命,抛却所有的孬种。”
“……哼,算她知道惜命。”轻甩长袍,狭长的紫眸一扫脚底魔兽肆虐,弱肉强食的画面,唇角再度挂上凉笑。
忽然天空**起一道惊雷,云团深处隐隐探出那只方才从他眼皮下溜走的红龙。
她不要这样……
她眼眸陡然幻出黑雾,皮肤泛起鳞斑,深红发黑,肥软的手儿变作利爪颤颤发着抖……
既入仙道先修神,既如魔道先欲心,以欲养心,心魔深种。
她对师父说了什么……
师父用身体……为她去换魔界圣药,而她却对师父说,她要陪在大野人身边……
他留话说去仙山采药,却没告诉她,这味药要用他的身体换取。
“师……父。”
“……”
“师,师父……”
他不语,轻轻摇头。
“那你要去哪里?”
“……”他沉默,眼眸黯淡,任由紫黑色自眸间扩散开来,裹住他周身,最后将他整个身体牢牢占据。
“是该走了。”
胸口的空****的……
是在失望她没用么?舍不得,放不下,到最后没能把“情”这东西当做修行。
不是吻,舌尖却比轻吻入得更深。
她只得怔愣地僵在原地,感受那两片冷唇贴近她的嘴巴。
这次不是吻。
她,止于师父而言,其实也只是“拿得起,舍得下”的一部分吧。
“年儿,抬起头来。”
抬头,她的眼神还未聚焦,唇上便触到一片冰凉的软意。当意识到那是师父的唇,她下意识地往后一退,后脑勺却被师父的手掌扣住推身向前。
那一瞬间,她仿若懂了些什么。
在师父手里紧握的,被师父轻易碾碎的——不是百年修为,千年灵力,这些聚集而成的晶屑,明知道在师父术力面前不堪一击,却偏要奋力一争玉石俱焚的,就是她一直弄不懂的“情意”。
是为仙为神,泽庇苍生者最不需要的东西。
求您回头看我一眼。
“这凡人的命,吾救。”
天音辗转蜿蜒,冻住她意图靠近的脚步,一朵紫晶幽莲从师父体内绽出,他抬起广袖伸出指尖,紫幽般的魔雾飘然而出,将沉睡中的倪大野团团裹住,悄然沁入他眉心,撩拨出白绵绵的梅晶状灵力。那朵朵白梅晶带着强烈的念力,像通晓自己的任务般萦绕不去,不肯轻易离开倪大野的眉心,一心要重新钻回他脑子里再度霸占住他的记忆,可施咒者却已没了耐性和优雅,一记震袖沉挥,紫晶幽莲瞬间涨大,花盘大开如深谭霸道地吞噬下那些白绵绵的梅晶。
“吾明白了……年儿。”
师父……你的声音为何越飘越远?你要去哪里?
……我不是故意甩开师父的手的,我不是故意沉默让您失望难过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答不上您的问题……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光看着您就会好痛,就好像骨头碎断了正要重新拼凑接回,又被您一靠近给斩得粉碎的感觉,好痛……
“…………”
沉默,在这种时刻,证明她不是冲口而出毫无留恋,不是没有挣扎犹豫回到他这里,可这些并不会让他好过些。
“师父,我要陪在大野人身边。就算只做一条鱼也好。”
“……比为师重要?”启唇,这比较本是无解,他却幼稚地非要个分晓。
就这般亲口告诉他吧,她已非前身那个认死理的龙女。
就算违背天命将她圈养在身边数百年,就算数百年里只让她面对自己一个,就算他有多少手段阻挠她和勾阵再度相见……已经统统无用了。
——失望,落寞,夹杂着隐忿,像一缕黑墨在师父碧池般的眼眸中瞬间绽开,那浓厚的黑雾疾风般扩散,遮蔽住她的双眼。
“…………师父,我只是想要师父帮我救救大野人,他是我的恩人。”
“他不仅仅是你的恩人,更是你前身承诺要赔他一世的人,你跟在他身边,是你所愿,本该如此。但是……”捏握她的手不自觉地收紧,“……吾要听年儿亲口说……”
他要屠尽九华山所有生灵吗?
“不,不可以……”被扼住喉咙,她从喉咙里低吼出声。
“不可以?哼,小魔,还没人敢在本魔尊面前说这三个字。”
那些本不管她事的疑问一股脑冲进她的思绪,融进她的思考,让她突然也跟着想要一个答案。
“年儿很重要。”
“……”
我不想害死他,难道是我就真的不可以吗?我不可以陪着他嘛?就因为我是妖怪,连陪在我想陪的人身边的资格都没有吗?是吗?
师父?你为什么不说话?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只是突然觉得年儿这些话很耳熟。”
师父的背影自她身后覆盖而来,雪色广袖含着紫韵缓缓抬起,轻撩过耷拉在她眼睫上的一丝发,指腹顺势拂过她干涩的唇,良久,才喟叹出她的名字。
“年儿……”
“……”
“比起那个凡人呢?”他弯下身,盯住她的眼眸,那满是**的眼眸,像要诱哄她说些什么,“比起师父,那个凡人对你而言更重要不是嘛?”
“……大野人…跟师父是不一样的。”
“当然不一样,是谁在前身最后陪在你身边?是谁为了你被贬下凡间?是谁在前身和你有百年之约?是谁用五世短寿溺毙换金世供养你几载?恩情并重,你自然要陪在他身边,好好偿还……对吧?”
“干什么一脸吃惊?你来此不是为了救那凡人么?既然本尊大发慈悲成全了你,这儿的事就与你这等卑贱小魔没关系了,还不谢恩领赏滚离此地。”一股直冲脑门的魔力自他周身扩散而来,那凌厉的气势宛若千万尖针啐着寒毒扎进她的皮肌。
手臂表皮绽开,息肉从伤口裂出,透着丝丝血迹。
抬起挂着几道血口子的脸,她不肯松手,拽住他华服的手反而更紧,咬着牙,她颤声问,“告诉我,我师父呢?他在哪里?你把我师父怎么了?”
“……”
他单手将她身体拉高,在自己面前晃**两下,凑前一闻,“本尊还以为是只和灵兽苟且的下贱小妖,竟然有几分魔味。本尊可不记得收过你这等才入门的小魔物。”
修魔?
星野樱
雪色霜景,红莲池畔。
白亦白,红亦红。
“哪怕那些记忆会让你痛不欲生?”
“是。”
“那……去吧。”
为了感悟她么?
“现在,我已将炼华封印的东西还给你。”太平天女遥遥看向远方,“你本不必再受一次如此苦楚,但你若坚持要寻回你师父的身体,就必须去寻他去过的每一个地方,收集他所有的记忆,一点都不能错过,天魔人三界,如果你收集到他全部的过往,再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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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双手环胸冷厉地俯视着趴在地上的她,“你本堕天之资,根本没有修仙资格,还妄想和凡人作伴,根本痴人说梦,炼华为助你修行,弃仙选魔,但魔物以毒为身,欲为神,你虽一身魔毒,但是要服下这颗丹药,魔毒自会消散。勉强阳寿一世,去苟活吧。”
紫黑的眼眸里没有其他多余的深意,他像看待蝼蚁般蔑视地瞥她。
宛若一夜成人,她瞬间明白了什么……
这莲本不是属于师父的东西,而是她的一情一欲,她曾那么决绝把所有与他有关的记忆,情欲统统抽离身体,想垃圾一般丢掉了的东西,竟然被师父揣在胸口,附在他身。
难怪她永远也不明白何为情爱,难怪她永远懵懵懂懂不清不楚,少却了一情一欲,她是永远无法弄明白的……
“为什么还不行?我不可以喜欢你吗?”
“我不要繁衍后嗣,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我对你是贪念,是嗔痴,是修行切忌的执念,是你没有也不需要的东西。”
“年。你当真要去寻你师父的身体?”太平天女低首轻声问她。
“是。”
“哪怕比前世更怨更苦?”
那莲比想象中重许多,沉甸甸地砸在手里,莲瓣缀着凝露像极了泪珠,她胸口撞向地面,双手高托护住莲身,生怕它有丝毫损伤。
她抱住了莲花,看着眼前丝缕随风散化的紫雾发愣,沾染了九华山的土地,那些紫雾像找到了家,被净化透明,幻作有着熟悉气息的灵力,将颓败的山景治愈修复,嗜血魔兽受不住纯净灵力碎成粉末,古树复苏,灵泉重涌,就连山顶的晶雪也重新飘散而下。
她起身,抱着莲花走到露台前,看着眼前一幕幕再熟悉不过,家一般的山景,再也无法忍住喉头的苦涩,呜咽出声——
袖口,袍尾,指尖,眼眉,他的身体完全消散融化,只剩下一片轻盈的紫雾,连唇瓣的喃语也无法再看清楚,太平天女却像听懂了,轻轻颔首。
“我知道,所以,我来了。”张唇,她小声地回应。
他也许听到了,也许没有,紫雾留恋萦绕在她身边不过片刻,就被九华山的劲风一吹而走,沉淀下来的只剩下一朵莲花。
“……”
像是应证她说的话,他的身体渐渐透明涣散,像一朵被风吹散的云,轻薄不堪一击,快要在天空中化开。
紫雾随着他透化散开,空中留下斑斑紫晶,他仿若不甘心,展袖伸手想要抓住她,手碰触到她,却因为透明的身体从她手心穿过,扑空……
“荼毒生灵,滥杀生灵,所以的孽障,我替你还。”
“……”
他沉默,不属于他的脸庞被一双白皙的手轻轻地捧起。
“帮你还债。”
“……”
简单四个字,字字诛心,听在年泡泡的耳朵里,像一杆利剑扎上她的胸口,四周安静下来,只有苍劲的风簌簌地刮过。
“少用那些大话诳我,你定是觉得我们魔族在你们仙神眼里太过低贱,你与炼华都是这样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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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占了炼华尊者的身体,你明知道这样会破坏他的身体,为何还要这样做?”
那些曾经纠结于心的小情小爱,从那刻起,于她不再是重要的东西,她的一己私欲,霍乱了人界,扰乱了天庭,毁掉的是自己的家,和本该最重要的人。
她没理由不放下。
她以为太平天女与那魔尊之间会有一场恶战,却不像他竟问出与她一样的问题。
“炼华说的就是你?”
“……”
“哼,刚好,免得本尊为了区区一只小魔去人间跑一趟。”抬起广袖,他伸手探进袖袋,取出两颗紫雾缭绕的丹药,像垃圾一般随手扔在地上——
“息心。”
“……是。”
她回首,将视线看向辽阔的东海,加速升高,只留几片破碎的绵云证明她来过的痕迹。
轰然一声,大家伙听命昂起龙首,面朝东海腾飞而起。
回首俯视,金色衣袍的公子慢慢变小,灵水秀山慢慢远去。
他在奔跑,追上它,想求一个答案。
“……”
“道长,它在掉眼泪。”
“……”
我又食言了,都说食言而肥,你看,我又肥了不少,对吗?
我这般言而无信,你也受够了吧?
所以,不要再等我了,五百年已经够久了,五百年轮回往世的惩罚应该结束了,不要再在水里寻我,不要再被水吞没,不要再准备好鱼缸……
“公子若胆大,可上前摸摸它。”
这么大个家伙,发起怒来一爪子就能拍死他,谁有胆子去碰触它,他想开口调侃这仙风飘然的天女,手却不知被什么牵引住,不受控制地抚上这大家伙的眼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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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看见了他,眼瞳稍动,从喉中发出低吟,眼睛眨了眨,像是想要说什么,却只能发出他听不明白的兽言兽语。
“这……这是……”
“少公子莫怕,此乃本座坐骑——年。”
“我晕倒在温泉里?什么情况?”
仙女一般的道长淡笑不语,悄然退出厢房。
“等等,我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那个什么仙女道长,你等等,我还有事想问问……”他是不是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记忆某一块好像被冻结成冰,他觉得他床榻边应该有个不安分的小脑袋,一条活蹦乱跳的小鱼……
“道长,可知我儿是患了什么病,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啊?咱们倪家虽然男丁多,但是,那几个都不可靠,我就指望着我家小二爷给我家老爷传宗接代了。”
女人展眉轻笑,“夫人大可放心,令公子只是邪气入侵,如今作祟邪物已被本座擒下,令公子身体不会有碍的。只是……”
“呃?有何注意事项,道长大可说来。”
倪大野胸口的胀痛仿佛延绵了一世之久,当它开始褪去之时,却让已习惯痛楚的他有些舍不得。
那痛走得太快太急,仿佛是他要失去什么一般,抬手,他抓住身边一只女人的手,像松了一口气一般,将那只冰凉的手朝自己拉近,就在几乎要贴上自己唇边的片刻,他睁开了眼。
面前是一张陌生的脸,美丽,清灵,淡雅,面无表情,宛如仙子一般洁净无暇。
“是不能对等的……”
天海尽头放出晨曦的那一瞬,它终是闭上了眼,摆脱开一切纷扰,纵身一跃而起,一朵幽莲从它尾端散开,托送它一飞冲天,几滴被它鱼尾甩下的水珠重重地砸在海面上,一刹那海面涟漪团团……
一团火由心而起开始灼烧锦鲤的身体,那焰幻作新的皮囊,带着更厚重艳丽的鳞片,鱼尾伴着焰莲疯长,变作如屏山般大小的龙尾,一双龙角撕裂了额前的表皮,突兀地冒出,尖牙利爪,火蛇一般慢慢被拉长的身体……
“师父?”他像听到笑话般冷哼一声,“谁是你师父?本尊可不记得收过你这等下贱魔类为徒。”
“师父,我是泡泡……”一口血从喉头涌出,滴落在他华贵的锦缎上。
他皱眉,洁癖似地抽回自己的衣摆,抬脚就想将她再度一脚踢飞,却反被抱住了脚踝。
“找到了以后嘛……还完前世欠的债,我就回去继续修炼了,龙门还在等我呢。”
“你要养我?”
“为什么?”
支撑天界与地界永世隔离的神柱之一,直插深海底,高耸如云天。
一条锦鲤从远处海面游来,它的鱼尾极美,每每轻扫水波皆留下几片碎莲瓣,一路蜿蜒清香四起,它停驻在洞天石柱边,浮浮沉沉,抬眼眺望那已没入云端的石门顶端,吐着小小的泡儿。
它忽然不再前行,从水波里探出粉色的头来,金色眼瞳透着浓浓的留恋。
“去而复返,不过送死而已。”团聚手中魔气,他正欲送她一张归西,却见那龙首上站着一张熟悉的面孔。
仙资玉骨,雪白霓裳裹住曼妙的身体,白纱自额头垂下遮眼帘,随风飘然若舞,两柄如月牙弧的弯刀单手执在身后,她矗立在龙首,微微抬起脸庞,露出深海般蓝色的眼眸,清透的声音有力道地响彻在半空,“魔头,胆敢犯我天界仙境重地荼毒生灵。”
“……”这熟悉的声音让他听来舒畅透顶,深吸一口气,恨不能将她正义凌然的声音全部吸入肺叶,鬼魅的笑意缓缓扩大,“好一条小龙,不是逃跑而是去搬救兵了么?哼,偏偏……搬来的却是本尊想要的女人。”
一声凄厉的龙吟从她喉咙呓出,纵身一跃,那是她在师父的看顾下从未跳过的高度,一身粉稚的鱼鳞被尽数甩尽,她褪去鱼身返回龙型,以云为托,悬飞在深暗的半空中。
“哼,一条小鱼妄想越过龙门。”这等变幻在豢养各类魔兽的魔尊眼里不过雕虫小技,他抬手就想将这条小虫当场击落,却不想她机灵如虫般掉头就往九华山出入口急速飞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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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以为的师父,无所不能,根本不需要她这等废柴担心,于是,她就没心没肺地不再想他。
她的拜托只是小事情,他是师父呢,她以为他一定能轻松搞定的。
为什么会这样?
低垂的脸庞再度抬起时,已换上妖娆的魅笑,“去哪里?哼,他哪里也去不了。你以为这等魔族续命灵药是随手就可以拿到的么?他自然要用等价的东西与本尊交换,而本尊什么也不缺,就缺一副干净纯透灵力丰沛的身体方便来往三界。”
梦境如光速退散,她被从海底抛回海面,却只如同死鱼般浮浮沉沉,最后回神在当下,耳边九华山灵兽哀嚎遍地,而站在她面前的人,有着熟悉的面孔表情和躯体,却已不是她熟悉的那个人……
“这躯体杂念太深,让本尊操纵起来很不舒服,不过多亏你的选择,既然你已不需要他,他也可以彻底安心躺下了。”
她不陪在他身边也可以吗?会让师父有一点不习惯,一点难过吗?
应该不会吧?有没有她,师父一定也还是和谪仙一样,清心静气地在洞天福地修行吧?
“……您,要回洞天福地?”
一颗丹药从师父的唇里滚入她的嘴里,她的喉头涌起一股呕意,下意识地长大嘴巴,一团黑雾从她嘴巴里脱舌而出,被师父尽数吸取咽下。
紫黑的浓色开始扩散,弄脏了他洁白如雪的白发,他并不在意,垂下眼帘转身背对着她,雪色迅速退去,一片深黛色浸染了他的发,雾色袅袅,他的身影开始忽明忽暗地在她眼前渐渐消失……
“师父……你要走了么吗?”
“师……”
“年儿莫动。这次不是吻。”师父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像在刻意强调什么。
不是吻,却依旧唇舌相贴交缠。
那些仙神不是不知道“它”的存在,而是在了解“它”,得到“它”后,再放弃“它”——这便是所谓“舍得”,所谓“放下”,所谓“修行”。
师父也是这样的吧?
能舍得,敢放下,才能如此强大,强大到能轻易碾碎别人和自己的感情。
挥袖,他将她重重甩出去,撞碎了正殿的玉砌高柱,起身,他昂首大步走向正殿露台,扬手看向这哀嚎遍地的灵山,笑意自唇边越发扩大。
“炼华,当初本尊邀你豢养魔兽,供你为魔兽尊者,你不理会,非要替天庭看顾这些魔不魔仙不仙的畜生,如今,你可用你的眼看清楚,这九华霜曲山是何等面貌,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展袖,他高亢地扬声而笑,却突觉背后有什么玩意在拽扯他的衣摆,回身,只见那只被他甩飞出去的小魔不知道何时又爬了回来,噙着嘴角渗渗而出的血,拽住他的衣摆,朝他喃喃出声。
叮——
年泡泡似乎听见有什么破碎的声音,白梅晶如砂屑般被师父轻易碾碎。
零碎一地的梅晶纷纷落在她的脚边,落地的瞬间即失去光华和灵性,她寻着那晶屑零落的方向,愣愣地抬头向师父看去,清冷的眼神,仙幽的身姿,梅晶残片从他指缝间细碎地流泻而落。
年儿还有话没有说完,您听我说完好不好?我必须要陪在大野人身边,那师父能不能陪在我身边?为什么,为什么年儿一定要比较师父和大野人谁更重要?我只能留在一个人身边吗?大家在一起不好吗?
是不是我太贪心,惹您生气了?师父?您要去哪里?
您不要别开脸,不看我。
“…………”
他对我太好了,好到我不知该如何回报。只有看到他开心,我才觉得我在把那些亏欠他的东西一点一点的弥补回来,师父,你大概不懂这种感觉吧……
师父……师父?为什么你的脸越来越模糊?我快要看不清了……
亲口告诉他,对于他,她真真正正地想通透了。
亲口告诉他,他不再是她心头最重要,最能挑动她贪欲,最想腻在一起的人。
亲口告诉他,她已用另一个对她太好的人代替掉他的位置。
“……师父想听我说什么?”
“他当真如此重要?”
点头,认真地点头,她拨浪鼓般用力地点头,“大野人很重要!”
“年儿,你要知道,你很重要,就算年儿不肯乖乖繁衍子嗣,就算年儿为兽为妖,在为师这里,年儿很重要。”
冰冷的手指牵起她肉肉的手,贴向雪缎衣襟,贴向隐隐散着心跳的胸口。
那节奏扑通扑通,她却听不懂那旋律,只觉得每一下都在刺痛她的手心,钻进掌骨里,好似要翻搅扯弄出什么她不愿想起的回忆,几乎是下意识地,她咻得将手从师父的手掌中缩回,那一瞬,她有生第一次读懂师父眸间的深意。
耳熟?什么意思?
——就因为我是灵兽,连陪在我想陪的人身边的资格都没有吗?传宗接代,繁衍子嗣,除了这些,我的存在对于您而言,是毫无意义的吗?
脑海里钻进来熟悉的声音,不断地嗷嗷着这些话,这些问题。
“年儿。”
师父?是师父的声音……
师父回来了……太好了,大野人有救了!师父,你快救救大野人,他一看见我就吐血……他会死吗?会被我害死吗?
“……”头……好重,好像有什么东西缓缓吹进她沉静的脑子里。
“来,乖孩子,好好告诉你师父,你心里是这么想的……他在不在都不重要,你现在很自足,很幸福,就算他安然睡去,你也会好好和那凡人过完这一世……”
**的声音占据了她的脑海,她的身子像回复了鱼身原型般沉入深深海底,远远地挡起一抹紫雾,幽幽明明,一簇韵光自天外而来,带起一丝轻风吹乱了木雕床榻边的纱帐,床榻上倪大野双眸轻闭,她正趴在床榻边听着他气血虚浮的生息。
他眯起了眼眸,显然耐性已快用尽,恨不能将她凌迟成碎肉几片,抬起手却又悬在空中,像有人从背后拉住他,让他下不去手,深吸一息,他放弃了一掌将她拍去极乐世界的打算,反而冰凉地诡笑起来。
“重要吗?”弯唇,鬼魅的弧度,“他人在哪里对你而言重要吗?”
“当然重要!”
她何时修过魔?她一直跟在师父身边修炼仙法,怎可能会误入魔道。不可能的……
他用着师父的声音,却操着魔媚的腔调在她耳边续道,“不过看在你修魔不修仙的份上,本尊不宰了你,速速滚离九华霜曲山,本尊要在此屠山,这儿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屠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