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庶白道:“这种事原不必有熟识的律师,不过律师照例是有些敲竹杠的,熟律师比较的容易说话。庶白在上海居住的时间路久,倒有熟识的律师,这类替国人争面子的事,庶白可以去找一个愿尽义务的律师来。”
农、霍二人听了都很高兴,连说:“拜托。”
彭庶白道:“庶白还认识几个专练武艺的人,人品都很正直,并多是在上海住了多年的。他们不待说,必也是景仰二位先生之为人的,我想介绍与二位先生见见,不知尊意怎样?”
彭庶白道:“霍先生是何等胸襟、何等气魄的豪侠之士,完全为要替国人争面子,才荒时废事的来上海找他们比赛。这一点不但我等自家人知道,就是外国略明白中国社会情形的人,也都能知道。并且所比赛的是武艺,至于他们的人格如何,身份如何,与比武是没有关系的。德国大力士森堂与狮子比武,霍先生也只当他们是狮子就得了。”
说得大家都笑起来了。
彭庶白接着说道:“据敝友萧君说,明日订条约的时侯,霍先生这边也得带律师去,不知这律师已经聘请了没有?”
霍元甲摇头道:“这倒没听他说起。”
随向农劲荪问道:“是不曾说么?他若说了,农爷必向我说。”
农劲荪笑道:“今日是不曾说,或者在明日订条约的时候说出来也未可知。”
有外省人流落在上海卖武的,他不遇着便罢,遇了只要工夫能勉强看得上眼,他无不竭力周济。因此,很有许多人称道你疏财仗义,而尤以一般在圈子里的人。对他的感情极好。上海所谓“白相朋友”,稍稍出头露脸的,无不知道他彭大少爷,都不称他的名字。
奥比音在上海卖艺,他已看过了,他也很佩服奥比音的力量了得,只因他的心理,不与霍元甲相同,虽看了奥比音夸大的广告,只认作是营业广告招来的法门,并不感觉其中含有瞧不起中国人、欺侮中国人的意思。又因他自己的武艺,并无十分惊人之处,加以是文人体格,就是感觉外国人有欺侮中国人的用意,也没有挺身出头替中国人争面子的勇气。这次在张园看了黑人与自人比赛的武剧,也觉得黑、白二种人的身手都极笨滞,并自信以他自己的武艺,无论与白人或黑人比赛,决不至失败,但是不曾动这个去请求比赛的念头。他看过比赛之后,忽听得那个当通译的朋友,说起霍元甲来交涉与黑人孟康比赛的事,不禁触动了他少年好事之心。他久闻霍元甲在天津的威名,这回来了上海,便没有要与盂康比赛的事,他也是免不了要去拜访的,何况有这种合他好尚的事情在后面呢!当下向姓萧的问明了霍元甲的寓处,乘兴前来拜访。
非常之人,必有非常的气宇。在俗人的眼光分辨不出,然在稍有眼力的人见了,自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感觉。农劲荪一见彭庶白,即觉得这少年丰度翩翩,精神奕奕,不是上海一般油头粉面的浮薄少年可比,不因不由的注目而视。彭庶白访霍元甲不着,本已将一团的高兴扫了大半,打算去马路上闲逛一会再来。他既不曾与霍元甲会过面,自然没有希望在路上巧遇的念头,谁知刚待走如那客栈的大门,迎面就遇着三人回来,当时从那大门出进的络绎不绝,在彭庶白的眼中看来,只觉得霍元甲等三个人的精神气宇,与同时出进的那些人有别。他曾听得姓萧的说,去与孟康办交涉的是三个人,心里登时动了一下,然觉得不好就冒昧上前询问,暗想:这三人若是住在这客栈里的,必有霍元甲在内是无疑的了,若不是住在这客栈,也是来这里访朋友的,就是我猜错了,且看他们瞧不瞧旅客一览表,并向帐房或茶房问活也不,心里如此想着,两眼即跟在三人背后注意。只见三人径走到一间房门口站住,有一个茶房从身边掏出一把钥匙来,将房门开了,放三人进去,彭庶白暗自喜道:“我猜的有八成不错了。”
霍元甲回头对农劲荪道:“静安寺路必是沃林。我的运气倒霉,你瞧着吧,一定也是和今天一样,通知上必有种种留难。”
边说边走进房,一手就从桌上取了那封信递给农劲荪。不知信中写些什么,且俟第四十八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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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既是这么怕打的大力士,我就依了他的限制,他还是免不了要另生枝节的。农爷对他说吧,他不敢与我角力,只说不角就得了,不用说这些替他们外国人丢脸的活。”
农劲荪气忿不过,也就懒得客气,照着霍元甲的意思,高声演说了一遍,只说得几个外国人都羞惭满面,没一个有话回答。霍元甲愤忿极了,立起身望着同来的四人道:“走吧!象这种大力士,不和他比赛也罢了。”
刘震声、彭庶白也同时立起身来。亚猛斯特朗还勉强带笑说:“请坐下来慢慢商议。”
几人正这么谈论,忽见房门开处,走进四个外国人来,黑人孟康走在最后。亚猛斯特朗起身向双方介绍,彼此相见,自有一番应酬故套。原来同进来的三个西人,一个是在上海执律师业的,一个是在工部局供职的,一个是孟康的朋友。相见已毕,一共宾主十人,分两边围着一张大餐台坐下,先由亚猛斯特朗开口说道:“大力士角力,存世界各国原是普通常有的事,照例没有多少条约磋商。不过鄙人在中国住了多年,知道中国的武术,绝对不与各国的武术相同,常有极毒辣的方法,只须用一个指头,就能断送对手的性命,这种武术,究竟是很危险的。外国大力士角力,差不多有一定的方法,从没有用一个指头便能断送对方性命的。鄙人主张要订的条约,就是为霍君是中国有名望的武术家,他的方法必也是很毒辣的。盂康君不知道中国武术,两下角力起来,应该有一种限制,才可避免伤害性命的危险,不知霍君的意思以为怎样?”
农劲苏将这番言语译给霍元甲听了,霍元甲道:“看他说应该有什么限制?”
农劲荪向亚猛斯特朗说了,亚猛斯特朗起身与盂康等四人低声商议了好一会,方回到原位说道:“鄙人知道中国武术,拳头脚尖果然很厉害,就是用头撞,用肩碰,都能撞碰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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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元甲还不曾回答,亚猛斯特朗已出来了,宾主相见,农、劲荪替律师、彭庶白介绍了。亚猛斯特朗道:“我们外国人和中国人角力的事,上海租界上还不曾有过先例,工部局能不能领取执照,此刻尚不可知。鄙人已约了一个在巡捕房里供职的朋友到这里来,大家讨论讨论。”
农劲荪道:“角力的事,在上海租界上虽没有先例,然在备外国是普通常有的事,工部局没有不许可的理由。并且,孟康君昨日与英国大力士角力,工部局能许可,岂有霍君与孟康君角力,便不许可的道理。无论章程法律,皆不能因对人而有区别。”
霍、农二人因欢迎彭庶白介绍律师与专练武艺的朋友,也就不甚谦辞。这夜便由彭庶白介绍了六、七个武术家和在上海有些场面的绅士相见了,执律师业的也有几个。
席间,彭庶白将霍、农二人的历史、来意,大略介绍了一番。农劲荪接着把霍元甲的性情、抱负以及在天津逼走俄大力士,这番来找奥比音不遇,明日将与黑人孟康订条约比赛的话,详细演说了一遍,说得在座的人无不眉飞色舞,鼓掌称赞。几个当律师的,都欣然愿尽义务。但是只用得着一个,当下由几个律师中推定了一个,负责同去办理这交涉。霍元甲问了各武术家的住处,准备日后拜访。
次日早饭后,彭庶白特雇了两乘马车,带同那律师到客栈里来。霍、农、刘三人正在客栈里盼望,亚猛斯特朗住在徐家汇,路程很远,农劲荪叫茶房雇马车,彭庶白拦住道:“我特地雇两乘马车来,就是准备与三位分坐的。”
两人不好再说,只得收了信和银两,作辞回城固。
这日到了,胡九正和彭纪洲同坐着闲谈,门房上来禀报,彭纪洲也想看看这两人,遂教传了进来。两人进见,先向胡九碰了几个头,才对彭纪洲叩头,捧出彭庶白的信和银两,送给胡九。胡九随手送给彭纪洲,彭纪洲看了信说道:“辛苦了你两个。这一点点银子,说不上赏号两个字,你们喝杯酒吧!”
两人望着胡九,不敢回答。胡九看了信,问了问沿途的情形,说道:“既是大老爷和太太的恩典,赏给你们银两,你们叩头谢赏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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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元甲喜笑道:“我正苦此地的朋友太少,有彭先生给我们介绍还不好吗!此地专练武艺的朋友,我本来应该一到岸就去登门拜访,无奈不知道姓名、住处,不能前去拜会。就是彭先生,我们也应该先到府上奉看,难得先生倒先到这里来。今日就劳神请介绍我们去拜那几位朋友何如呢?”
彭庶白略沉吟了一下说道:“用不着二位先生亲劳步履,并且各人住的地址不在一方,今日辰光也不甚早了,庶白有一个办法,虽然简慢一点儿,但是很便当。我今晚七点钟,请农、霍二先生并这位刘君到一枝香大菜馆晚膳,将那几个要介绍的朋友和熟识的律师,都约到一枝香相见。我也不做虚套,不再发帖相请了。”
农劲荪道:“我们刚从张园回来,律师还不曾去聘。”
彭庶白问道:“农先生有熟识的律师么?”
农劲荪道:“没有!”
霍元甲问道:“外国大力士拳斗家,难道都是大富豪么,怎的能一赌数十万元的输赢呢?”
彭庶白道:“外国大力士拳斗家,不要说大富豪,连有中人赀产的都不多,其所以能赌这么大的输赢,并不是他们本身的钱,就和我们中国人斗蟋蟀一样,输赢与蟋蟀本身无关。蟋蟀是受人豢养的,外国大力士拳斗家略有声名的,无不受几个大富豪的豢养,就是到各处卖艺,也是受有钱人的指挥,完全自动的绝少。日本人虽不敢公开的赌搏,然大力士与柔道家受富豪贵族的豢养,也和西洋人一样。”
霍元甲道:“原来外国会武艺的人,是这般的人格,这般的身份。我若不是因他们太欺负我国人了,不服这口气,无端找他们这种受人豢养、供人驱使的大力士比赛,实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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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忙回身到帐房探问,果然所见的不差,三人中正有霍元甲在。
彼此见面谈了一阵,彭庶白说道:“庶白听得敝友萧君说,霍先生已与孟康交涉妥当了,约了明日带律师去亚猛斯特朗家里订比赛的条约,不知道将订些什么条约?外国大力士或拳斗家比赛,十九带着赌博性质,输赢的数目并且很大,每有一次比赛,输赢数十万元的,今日孟康不曾提出比赛金钱的话么?”
农劲荪和那律师都说:“孟康君既是存心畏惧,还是不与霍君比赛的最妥当。”
说话时,霍元甲已头也不回的大踏步走出去了。
五人仍同回到客栈,霍元甲一肚皮没好气的当先走进栈房,只见茶房迎上来说道:“刚才有个西崽来找霍老爷,说是从静安寺路来的,留了一封信在霍老爷房里桌上。”
孟康君的意思,要角力须限制霍君不许用拳,不许用脚,不许用头,不许用肩,肘也是用不得的,指头更不能伸直戳人。霍君对于这几种限制能同意,再议其他条约。”
农劲荪听了这类毫无理由的限制,已是很气忿了,但因角力的主体是霍元甲,不能不对霍元甲翻译,就由他自己驳复,只得照样向霍元甲说了。霍元甲怒道:“这也不能用,那也不能用,照他这样的限制,何不教我睡在地下不动,听凭他那大力士槌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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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猛斯特朗道:“鄙人也希望工部局不发生障碍。”
农劲荪将这话译给霍元甲听,霍元甲已蕴怒说道:“岂有此理!他们若借口工部局不许可来推却比赛,我决不能承认工部局应有这无理的举动。”
那律师笑道:“不会有这种事。角力是任何国家法律所许可的,工部局除却有意作难。断无不发执照的道理。”
霍元甲笑道:“这如何使得!”
彭庶白忙抢着说道:“霍先生这种举动,凡是中国人都应当尽力赞助,方不辜负霍先生这番替中国人争面子的热心,何况庶白是久已钦仰霍先生、农先生的人,又是素性欢喜武事的,将来叨教的日子长,望两位先生以后不要对庶白存心客气”
霍元甲、农劲荪都是慷爽性质,见彭庶白一见如故,也就不故意客气了。当即五人分乘两辆马车,直向徐家汇奔来。一会儿到了,霍元甲看亚猛斯特朗的住宅,倒是一座三层楼,规模很大的洋房。农劲荪拿出自己和霍元甲的名片,向门房说了来意。那门房似乎己受了他主人的吩咐,看了名片,并不说什么,也不先进里面通报,随即将五人请进一间很宏敞、很精丽的客室坐了,复向彭庶白等三人索名片,三人都拿了名片给他,才转身通告去了。不一会,就听得有通电话的声音。农劲荪笑对霍元甲道:“这电话多半是通给律师和那孟康的,他说我们都已来了,请即刻到这里来,不是通给律师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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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这才接受了,然仍是先碰头谢了胡九的赏,再向彭纪洲叩头谢赏。彭纪洲事后向人谈起这事,还叹道:“皇家国法的尊严,哪里赶得上一个盗首!”
彭纪洲这回进京引见之后,便回桐城休隐了。彭庶白就在回桐城的第二年,把父亲死了。他母亲是江苏人,因亲戚多住在上海,彭庶白又是少年,性喜繁华,便移居到上海来。从胡九手里学来的武艺,虽不曾积极用苦功练习,然每日也拿着当一门运动的功课,未尝间断。凡是练过武艺的人,自然欢喜和会武艺的来往。江、浙两省人的体魄,虽十九孱弱,而上海又是繁华柔靡的地方,然因上海是中国第一个交通口岸,各省各地的人都有在这里,其中会武艺的也就不少,加以彭庶白好尚此道,只要耳里听得某人的武艺高强,他一定去登门拜访。虽其中有不免名过其实的,但是真好手也会见得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