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退了出去,成章甫笑问李旷道:“这人并没见过李大哥,他进门的时候,李大哥也没向他说甚么话,他怎么一见面,就对李大哥那么恭敬?彷佛属员见上司的样子。这是甚么道理呢?”
李旷笑道:“这没有甚么道理。在我们会里的人,行起坐卧,以及衣服辫发,各按各人在会里的等级,都有特殊的暗记。凡是同会中人,一望便知道,用不着开口说话。我也料知桃源县必没有防备,于今承平已久,官兵只是个配相,就在今夜,桃源县包可唾手而得。”
曾彭寿、成章甫听说桃源县城里早已安排好了内应,异常高兴,当即传集村中壮丁,挑选了五百个略知道些儿武艺的。其中就有十之七八是哥老会里的人,由李旷二十四个把兄弟,每人只率领二十个人,自然不用训练,也容易指挥。那时的官府本来都是麻木不仁的,平日只知道巴结上司,搜刮地方;只要出了一件命盗大案,就无不吓得手足无措。
那人十分诚恳的说了,接着和小学生背书一般的念诵了一段话。李旷不住的点头。那人念诵完了,李旷便问道:“曾大老爷打发你去县城里探访消息,探得怎么样了?”
那人应了一声是,回身向曾彭寿、成章甫二人行过了礼,说道:“此时县城里并没有甚么动静,只探得朱知县因这番官兵被打得大败亏输,心里非常着急。在他辖境之内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恐怕就是事情平定之后,他自己的前程也保不住,埋怨朱宗琪不该无风作浪的生出这些事来。朱宗琪想被埋怨的没法,只得亲去长沙,替朱知县设法保全地位,请再派大兵来剿的公文,也是朱宗琪代做的。以前谋叛的罪名,只加在曾大老爷一人身上,于今硬指白塔涧全村都是叛逆。”
<!--PAGE 7-->
成章甫忍不住拍掌,说道:“妙啊!李大哥的才能真了不得!一定就照着李大哥的办去好了。”
曾彭寿也很高兴的称赞道:“真不愧为湖南数十县的双龙头大哥!”
三人计议到这里,忽见一个当差的在房门口报道:“老爷派去桃源县探听消息的回来了。”
曾彭寿想到这里,登时下了大决心,拱手向李旷说道:“老哥的高见确是不差!我决计照办。只是我虽是个习武的人,然半生家居,不仅不曾带过兵临过阵,连远些儿的地方都没有走过。攻城夺地,非等闲之事,第一次出阵,尤须马到成功,才能鼓得起大家的勇气。老哥少年豪杰,声望能为都胜我十倍,我自愿率领这村里的农民,受老哥的驱使。求老哥不要客气,作无谓的推让;我们但求于事有济,毫没有争权争势的心思。”
李旷点点头道:“此时只须大家努力,把桃源县夺到了手再说。我们争权势的心虽不可有,然做平常的事,尚须有一个提纲挈领的人;何况这种行军大事,岂可没一个德望兼资、智勇足备的主帅?到那时自有一位超群绝伦,使远近的老弱妇孺都景仰敬服的人物,出来主持一切,于今倒毋须过虑。我们事不宜迟,赶紧将全村少壮之士,召集到这里来,只挑选五百名足够。兵器不足的,可将官兵遗弃的兵器充补。我带来的二十四个兄弟,都不是无能之辈,每人可率领二十人;余下的二十人,由我们三人率领着。尽今夜赶到桃源县城外,分四路埋伏着等候。我同会中人已多有预伏在城里做内应的,只见城内四处起火的时候,我们就四路进兵;用不着攻城,自有人将城门打开,迎我们进去。我们四路的兵,同时齐向躲衙杀去;我包管不到天明,一座桃源县城已完全夺到我们手里来了。”
<!--PAGE 6-->
若论当日各府县官民军队对于会匪害怕的情形,及广德真人连下五城的声势,应该席卷六十三州县,易如反掌。既能这般容易取得湖南,充其量成大业也非难事,那么满清的国运早就应该移到广德真人手里了;何至延到辛亥年武汉民军崛起,才将清室推翻?而有清一代二百六十多年的历史中,连广德真人的名字都没有呢?
在当时人的议论,虽说因广德真人以邪术倡乱,来得不正当,不能得有知识人的同情,所以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然据故老传说,这其间成败实关天意,全非人力所能勉强。要知当时的情形如何厉害?下回分解。
<!--PAGE 9-->
<!--PAGE 8-->
那时驻常德的提台姓刘,年纪已有六十多岁了,是一个由世袭出身的官,一没有军事学识,二没有胆量,老迈颓唐。接到白塔涧乡民谋叛杀伤官兵的报,已惊得寝馈不安;刚派了一标人去桃源县清剿,就接了桃源失陷、知县殉城的恶报,更吓得不知要如何才好;跟着又得了慈利、石门两县也被会匪陷落的消息,料知必来攻取常德,当下就要弃城逃走。
亏得左右的人说,常德为湘西门户,若失落在会匪手里,便更难剿灭了。常德池深城厚,新起之匪,绝没有力量攻打得下,等到实在守不住了的时候,再逃不迟。刘提台又恐怕失了常德,受朝廷重大的处分,只得勉强镇静,一面深深的躲在提督衙门里,一面发号令教官兵小心守城;并把派往桃源剿匪的一标人马,飞檄调了回来,紧守常德。大庸、桑植雪片一般的飞来告急文书,一概置之不理。
<!--PAGE 5-->
成章甫听到这里,忽然跳起来大叫道:“痛快,真痛快!我自己知道没有做皇帝的福分,只要做一个开国元勋就得了。好好好!就在今夜杀到桃源县去,我愿打先锋。”
曾彭寿见成章甫这般手舞足蹈的胡闹,不由得大声喝道:“安静点罢!你的鲁莽性子又来了。这岂是儿戏的事!由得你鲁莽性子胡闹的么?”
何况这朱知县更是一个极庸碌的捐班官,又遇了这种谋反叛逆的事故;其所以埋怨朱宗琪,就是因为他已吓慌了。凡是庸碌人遇到事情弄糟了的时候,没有不后悔的,并没有不埋怨人的。他有朱宗琪在跟前,好歹还能替他出主意,朱宗琪被他埋怨得到长沙替他设法保全位置去了;他便一心只知道忧虑,因这乱子将受严重处分,绝不想到曾彭寿会认真倡乱,竟有袭取桃源县的举动。还以为请兵的公文已去了,只须坐等两日,常德的大兵一来,将白塔涧痛剿之后,或者可望将功赎罪,因此毫无防备。
这夜李旷等率领着五百名壮丁,杀进桃源县城,正在三更时分。朱知县在睡梦中听得喊杀的声音,尚不知道匪已攻进了城;还只道是要犯想冲监逃走,打算起来亲自督率捕役,奋勇追拿,免得二罪俱发,自己的地位必更难保。刚跳下床开了房门,待呼唤跟随的人都来不及,已如潮涌一般的拥进一大群擎火把举刀枪的人来。
朱知县一看,在前引路的,认得就是前次那个在大堂上忽然不见了的广德真人,才明白不是要犯冲监。当时惊得想抽身逃走;只是这么多人已杀到了跟前,那里容得他逃走?这些人一见面,就是一阵乱刀砍杀,朱知县登时被砍成了肉酱。曾彭寿、成章甫跟着李旷杀到县衙时,广德真人已将监犯放出,其中强盗窃贼多哥老会中人,实时编入队伍。不到天明,城中会匪已集聚七、八千人。广德真人只留一、二千人守城,余下的分做两路立时出发;一路袭慈利,一路袭石门。两县的人还不曾得到桃源县失陷的消息,会匪卒然入城,凶悍无比;幸在白昼,两县的知县得杂在乱民中逃了出来。
李旷问道:“朱知县既没亲自到常德去,城中有没有防守的准备呢?”
那人道:“这次官兵虽被我们打坏,然朱知县心里始终不相信白塔涧的人,真个谋叛;就只因有朱宗琪那个坏蛋,从中刁唆怂恿,以致激成这番变动。朱知县虽明白是朱宗琪作祟,但是事已至此,罢手不得,不能不硬着头皮,抹煞良心干去。桃源县满城的人都是这般议论,因此城中并没有防守的准备。”
李旷点头笑道:“辛苦你了,下去休息罢!”
李旷不待曾彭寿开口,即向当差的挥手说道:“快叫那人进来,看探得了甚么新消息没有?”
当差的去后,一个二十七、八岁农夫装束的壮丁走了进来。刚待对曾彭寿行礼,一眼看见了李旷,即连忙掉转身来向李旷请了个安,很诚敬的垂手立在一旁,好像等待李旷问话的样子。曾彭寿、成章甫都觉得很奇怪,正想插嘴:“那人怎么认识李大哥?”
李旷已大模大样的神气说道:“你是住在这白塔涧的么?看你倒像个很精干的样子。姓甚么?叫甚么名字?”
曾彭寿踌躇道:“桃源县的守兵虽说薄弱无能,然我们去攻城的,按兵法须比守城的多加一倍。偌大一个城池,我们只去五百人,似乎太少了;并且兵力聚则强,败则弱,我们仅去五百人,又分了二十多队,每队才二十一个人,能有多大的力量呢?这一层好像还得斟酌斟酌。”
李旷摇头笑道:“我们于今那里就够得上说攻城两个字?我刚才说的这种举动,只是乘其不备的暗袭。在城内街市中巷战,与在旷野之处对垒交兵,情形完全不同。在旷野宽阔的地方,人少又加以分散,力量果然薄弱;一遇大队官兵掩杀过来,我们便没有对抗的能力。于今我们是偷进县城,若五百人走一条路冲进去,陷在街市中间,前后左右都是自家人,必没有一个能施展;若遇守城官兵能镇静,只须将两头街道一堵截,我们的人势非自相践踏不可!五百人挤做一块,连转折都不能自如。
“黑夜袭城,利在到处放火喊杀,使守城官兵心慌。如挤在一处,放起火来,自己人就拥塞得无处躲闪;并且放火只烧得一处,不足以壮声威,使守城官兵惊慌失措。我们分做二十多队,一进城门,就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一个县城之内,同时有二、三十处起火喊杀之声,不问他守城官兵如何镇静,如何耐战,在黑夜之间,猝遇这种大变,谁也猜不透进城的有多少人马!便能率兵巷战,我们二十多队人东出西没,救应非常灵捷;那怕官兵个个都胆大包身,见东也杀出一队人来,西也杀出一队人来,他们还能支持得住,不溃退向城外逃去吗?”
湖南人素喜造谣,几日之间,广德真人不费吹灰之力,占据了五县地盘。全省上、中、下三等人,都说得广德真人是天神下降;只要广德真人一到,无论树木砂石,经广德真人一使神通,立时都变成了精强壮健、能征惯战的军马。并能在青天白日之中,随时可以祭起满天云雾,将日光遮蔽,顿成黑暗世界,对面不见人马;而广德真人自己的兵卒,因喝了广德真人的符水,两眼分外清明,能于黑夜之中,穿针度线。
与官兵对垒时候,就祭起雾来,使官兵连自己都看不清楚,听凭会匪挨次砍杀。并且匪兵都有飞墙走壁的本领,两三丈高的城墙,从城头上出进,和跨门限一样。所以数日之间,连陷五县,官兵不知被砍杀了多少,匪兵中没一个死伤。
这种谣言既传遍了湖南,只吓得各州府县的人民,昼夜惊恐。害怕得最厉害的,就是那些吃孤老粮的官兵。开小差逃走的,各府县每日都有;而尤以辰、沅、永靖各属的兵为最。因为哥老会的巢穴在这一带,为匪兵所必取之地,谣言又比别处更传播得厉害些。
成章甫被责备得堵着嘴咕噜道:“我本是鲁莽性子,由不得我胡闹;我倒要看你这个不鲁莽的,除了这条生路,又有甚么生路可走?”
曾彭寿也不做声,心想:“这李旷的话,确有些道理。白塔涧周围不过二、三十里大的地方,一旦常德的大兵到来,再能一仗将他们打败了,也不过苟延一时;若不幸被他们打败,我们果是除了坐以待毙,万无生路可走。与官府同到皇帝跟前去辩解黑白,岂是我们当小百姓的人所能望得到的事?真能依照李旷的计策,占据得几县的地方,手下便可以招募训练几十万兵士;那时才够得上说是非曲直的话。
“也罢!事势已弄到了这一步!好在我父母都已终了天年,一个儿子也已托付有人了。我这条性命本已无可幸免,广德真人早知道我有灾祸;此后我能多活一日,多得一日的享受,弄到万分无可如何之际,终不过是一死了事!能做到是非剖白,曲直分明,固是如天之福;即不然,我也用不着失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