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曾想过自己要这样在琅琊山上待一辈子,亦不曾想过自己这么快就要回昆仑。
看到阿雪因他而哭得那般声嘶力竭,说不感动是不可能的。
他性子向来懒散,既然西王母已然派人接他回昆仑,他也懒得再作挣扎,只是心中难免会有不舍。
时光如细砂,一点一点在指缝中流逝,转眼已过十年。
十年的时光并不算长,阿雪却已然从一个手短脚短的小团子长成纤细的小小少女。
平心而论,阿雪长得很是好看,比他在昆仑上见过的所有仙娥神女都要好看,特别是她笑起来的模样。
他有很多话想要对阿雪说,想要她别只对微醺笑,可到头来只会惹她生气。
他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喜欢自己,唯独阿雪那个傻姑娘见了他就只会吹胡子瞪眼睛,甚至……还说他丑。
他越想越觉烦闷,在阿雪面前变作人形的次数也寥寥无几。
明明是将他捧在手心,怎能一遍又一遍地提起别人的名字?
大抵傻是会相互传染的吧,否则他也不知该如何解释,与阿雪那傻姑娘相处久了他也开始做傻事。
第一次将自己的人形暴露在她眼前,是她傻乎乎被雀族公主抛下那次。
自那以后,他再未穿过别的颜色的衣服。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
问君何以解相思?
做西方大帝弟子的日子充实而又枯燥。
时间在不经意间流逝,不知不觉便已过去四百年,当年那个总爱哭鼻子的傻姑娘的脸也逐渐在他记忆中淡去。
他以为,总有一日他将全部忘记。
他听罢,心中虽不屑,却也懒得去与人说,独自一人站在水镜前,一寸一寸地端视自己。
然后他唤来仙娥,替自己拿了一身白衣。
换上一袭白衣的他又在水镜前站了许久,某一瞬间他甚至想要将那奔丧似的白衣给撕掉,脑袋中又冒出阿雪一本正经的声音:“白可是世上最好看的颜色,梨花是白的,雪也是白的,我就觉得它最美。”
“那你不但要娶我,还得带我去妖市玩。”说这话的时候,她声音里甚至都没有了哭音,隐隐带着期盼。
那一刹那,他所有的犹豫和不舍都化散开去。
小乌龟又怎比得上微醺呢?
她喜欢把他托在掌心,坐在一望无际的香雪海里,轻轻抚摸他的背脊。
阳光明媚,暖风和煦,她的声音时高时低,一下又一下被风吹散在香雪海里……
在琅琊山的日子里,那傻姑娘提得最多的便是微醺。
往后的日子大抵不会再有人将他捧在手心,软着嗓子,唤他小乌龟了吧?
想到这里,他不禁又有些犹豫。
然后,他又听到了阿雪的声音。
两颊有梨涡隐现,眼睛微微眯起,月牙儿弯弯,无忧且无虑。
于是,他想,就这样吧。
做只懒散的玄龟也是不错的,起码有她弯着眼睛对他笑,嗓音软糯,一声又一声地唤着:“小乌龟。”
相比较他的人形,阿雪大抵更喜欢他既不威风也不潇洒的元身吧?
可是,这世上又怎么会有人喜欢傻乎乎的乌龟,而不喜欢美少年呢?
所以说,阿雪果然是个有异于常人的傻丫头嘛。
明明她哭起来又丑又烦人,与楚楚可怜差了十万八千里的距离,可他看到却会觉得难受,胸口闷闷的,想要抚平她皱成一团的包子脸,一点一点抹干她的泪痕,告诉她:我在这里,你别害怕。
他心中分明就是这般想的,安慰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到头来,与她说的第一句话竟是:“真是个麻烦精。”
彼时的他尚且年幼,并不晓得小姑娘是要靠哄的。
无从解。
直至他再上琅琊山却无法寻到阿雪踪迹时,方才明白,有些人不是说忘便能忘,她早在记忆深处扎了根,越是挣扎,扎得越是深。
他很想再叫她一声丑丫头,很想亲口问她,一袭白衣的他与微醺谁更好看?
可,再也没机会了。
他两道斜飞入鬓的眉不自觉地皱起,目光悠悠地望向窗外白云,也不知在问谁:“白色真有这般好看?”
他不知道,也答不出来。
再后来,他被西方大帝收作关门弟子,从此再未见过那个声称会常去昆仑看他的傻姑娘。
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回到昆仑以后,他便不再以元身示人。
所有人都震惊,他竟能在这种年纪化形。
上古遗神微醺的名号可谓如雷贯耳,从前住在瑶池里的时候,他便常见仙娥们捂着脸,羞答答地议论着那集盛名与权势于一体的男子。
从前听那些仙娥提起微醺时,他并无甚感觉,只是偶尔会去猜想,那个传奇一般的男子究竟会是何等模样。
而今再听阿雪一次又一次提起微醺,他只觉嫌弃,嫌弃之余,竟还有些许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