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地阵风刮过,卷起风沙落叶。
那汉子放下酒杯,揉一揉眼,再度睁开的时候,因是低着头的,首先看见的便是杯子里被风刮进去的枯叶。
他骂骂咧咧地将枯叶挑出来:“丫丫个呸的,这叶子也真是会挑地方……嘿,白白浪费老子一杯子的好酒!你们讲,这酒还能喝吗?!”
故而,花兮一路走来,除了那些江湖人见之色变,互相报信,倒是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发生。却很可惜,这一路上她玩得开心,那些江湖人倒是日日提心吊胆,生怕碰见了这个煞星。他们也分析过她的路线,但她从没有按照他们的分析走过,行动又很快,时常今天在这个镇上,明日就出现在了另一处游玩,每每叫那些或躲她、或不要命想围剿她的人措手不及。
不过,如果他们真能掌握她的行踪,那花兮也就不是花兮了。
或许便是因为百姓不熟不知,所以,即便她今日出现在了这个地方,街上来来往往,也没有人觉得她多稀奇。哪怕真有些别的反应,也只是觉得这个姑娘生得好看、穿得特别,并没有其他意思。
而只要是在生死面前,怎样的选择都会有人理解。
因为,不管发生了什么,道理都是一样的——
失了面子事小,丢了命才最大。
她站起身,走到榻边坐下。
“没,没什么。”燕绥之依然背对着她。
好像也不对。
“其实我很早就想问了。你一直这样盯着我,是在看什么呢?”
“你身材挺不错的。”花兮脱口而出,却在讲完之后发现不对。
可这一次,她从他手上堵到现在他伤口结痂,不管用着什么法子,不管怎么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就是过不去。花兮并非心软之人,她经历过的厮杀抵得过凡世中人数个轮回,不论是血是命,都已经看得很轻。这样的人,断然不会因为一双手而心烦。
可若说不是因为那个汉子,又会是谁?燕绥之吗?
很有可能。
也没有发现,从始至终都环着手臂靠在酒肆门口的玄衣男子,究竟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3.
在此之前,花兮从没有因为魔界之外的事情动过气。或者说,如果将那些人给她惹出的不快全都抛开不算,那么,她便已经很久没有动过什么气了。
那匕首在燕绥之的背上划开了很深的一道,血色从他蓝白的衣衫中渗了出来,很快便将后背濡湿成了一片可怕的猩红。那样多的血,只是看着,都叫人觉得疼。
转眼间,花兮眸光一凛,不过指尖几个动作而已,那汉子的手腕处便出现了细细的血线。而下一秒钟,他的眼睛陡然瞪大,竟是不顾被封住的双唇,撕心裂肺地喊出声来,他的惨叫从酒肆向外蔓延了很远,甚至惊飞了树上的鸟儿——
在惨叫声落下之后,汉子的双手就这么齐刷刷落在了地上。
也许是在高处站惯了,花兮知道,这里没有人能够奈何得了她,自然警惕也就不高。
因此,她没有注意,身后那个汉子在痛极了之后变得血红的眼睛,和他手中寒芒闪现的匕首——
“小心!”
花兮自幼在魔界长大,她不大清楚那个地方在别人的眼里是什么模样,但对她而言,魔界真是最好最好的地方。如果可以,她希望能告诉所有人那里的美好,也希望洗掉所有人心中对它不好的印象。
她会为了维护那个地方,舍身沙场迎战异族,也会为了保护那块土地,扛枪冲锋孤身战妖兽。她能够得到全族的认同,以非继承人的身份担上魔君一位,这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她比谁都更爱那个地方,比谁都希望它好,也比谁都更听不得对魔界的诋毁。
燕绥之好似没看见那汉子的凄惨模样一般,只是如同之前一样,握住她的手:“是,你说得不错。”
那汉子疼得趴在地上,血流了一地,他摔在那儿,想站起来又站不起来,希望谁能扶他一把,身边却一个人都没有。
也是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穿肤之痛,在旁人眼里,好像只是一桩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说来也是有些可笑,连那个魔头身边都有人站着,他这些一起喝酒的朋友,却连搀他一把都不敢,生怕殃及自身……
“我没有打算杀你。”
花兮淡然陈述,顺手摘下落在自己肩膀上的细小枯枝。还不等汉子松口气,她又出手,将枯枝向他甩去。
枯枝破风,自上而下没入汉子的嘴唇,将他的上下嘴唇连着下巴串在了一起。
然而,因为不管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花兮永远都是笑着的,她情绪上的变化很是细微,细微到很难被人察觉到她的变化。可即便如此,就算别人感觉不到,但对于时时刻刻都注意着她的燕绥之而言,却是轻易就能够发现。
便如此时。
原先还兴致勃勃在小摊前挑着小饰物的花兮,在听见不远处的酒肆里,某个大汉言语的时候,眸色瞬间便冷了下来。她笑意不减,却在转身的时候,眉眼间染上了几许凌厉。
在他的认识里,有些话,随便讲讲、过过嘴瘾还行,真要碰见个什么事,他还真是惹不起。不过,在此之前,他也是真的没有想过,自己真会有遇见个事儿的一天。
“我,我我……”
汉子想要辩解,想说些讨饶的话,但因为紧张,即便张着嘴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在这些人里边,武力最高的,恐怕便是这个玄玉门弟子了。而今,他竟然和这个女魔头站在了同一阵营……
然而,还没等他心惊完,红袍女子便开了口。
“不论是什么东西,带上‘魔’字便代表它是歪斜之物?”花兮的声音不像一般女孩软糯,相反,只要不带笑意,便总带着寒凉,像是千尺冰潭下冻过的一样,除了冷彻之外,更是有一种不怒自威的震慑感。
小二哥连忙点头哈腰:“好嘞。”
低着头退出门去,小二哥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是已经出了一身冷汗。分明那位公子待人随意,自己也不过就同他讲了这么几句话,怎么就出了这样一身汗呢?
小二哥想不通,却也不敢再想,只是步子急急地冲着街角的赌坊跑去,想着得赶紧把老板叫回来。这般情形,再不叫回来,可能就要出大事了。
仅此一眼,他便明白,这位公子不是普通人。
他弯着腰对公子笑:“爷是来喝酒的?”
原以为他应该不稀得搭理自己,却没想到,那位公子瞥他一眼,竟开口回答了:“不,只是看热闹。”
他狠狠揉了一把,几乎把眼睛都揉花了,眼前的人却还是站得好好的。这不是他喝多了的幻觉,那个人,是真的出现了。
红袍女子微微扬了扬下巴,容貌和传说中一般绝色,身上带着几分妖异的魅惑。而在她身后,是与她气质相悖的少年,汉子想,那应该是玄玉门的小弟子。
可又觉得有些不对劲。
1.
花兮总是一副万事不挂心的潇洒模样,看上去,像是除了美食美景之外,其他不管是什么东西,她都没有太大兴趣。
最初,燕绥之也是这么认为的,好像这世界没有什么能让她放在心上。现在,他却隐隐感觉到,也许别的都不打紧,但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事关“魔教”,她便会变得很是敏感。要说具体体现在哪儿,或许便是,不论是谁在讲话,只要沾了这两个字,她的注意力便会瞬间被那个人吸引,神色也会因对方说话的内容发生些微妙的变化。
这些话问完之后,周围的反应却不似以往,他没有得到周围人的回应或附和。也是这个时候,他才发现酒水不复之前透亮的原因,除却被弄脏了之外,还有一个,是有黑影遮住了光。
汉子疑惑,顺着黑影的来向抬头,这才发现,身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眼睛陡然睁大。
否则,只要有个闯**过的人见着她,都不会这样,没有一点儿声响。而只要有一点儿动静,那汉子恐怕都不会这样大声讲出那一番话。
可惜了,外边什么事情都没有,而那个酒肆外边有草帘遮挡,加之汉子背身对着外边,在他所坐的位置上,是看不见花兮的。
于是,坐在那儿的汉子,将自己放松得很厉害,酒喝得多了些,顺理成章也就忘记祸从口出这个道理。
偶尔也会有年纪小些、心气高的,这样来问。他们会疑惑,前辈们都不是没有本事的人,对方又不过一个女子而已,再怎么可怕,奋力一搏也未尝不可,为什么要跑呢?
这时候,总会有年长些的跳出来解释和提醒,因为啊,那个女子,不只是担着魔教教主的身份,更可怕的是,她还是个疯子。比历任教主都更加不按常理出牌、每次出手必定狠辣,招式诡异、行为无常,是一个嗜血的疯子。
只是,江湖里传得再怎么风风雨雨,这些东西与寻常百姓毕竟没有太大关系。
果然,在听了她的话之后,少年飞快别过头去,耳朵变成了粉色。
“哎哟喂,小燕燕你这又是怎么了?”
花兮觉得,自己可能得了一种病—— 一种看见燕绥之就想调戏,一将他调戏得害羞,就开始兴奋得忘乎所以,甚至会一瞬忘记自己之前在思考着什么的病。
花兮托着腮,神游天外,眼睛却径直盯着半裸上身趴在**、尽量不让伤口被什么东西碰着的燕绥之。
能够让迟玖从生命垂危中恢复过来,却没有办法让燕绥之痊愈,只能给他起到个促进恢复的功效。她会不会是因为这一点而不开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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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因为时隔太久,她几乎都忘记了生气的感觉。
却没有想到,在看见燕绥之被汉子刺伤的那一瞬间,花兮只觉得有一簇火苗由脚底直直冲到了头顶上边,径自烧上了她的灵台,弄得她头脑昏沉,整个人都失去控制似的。在她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是催动灵力,斩断那人一双手腕。
她不是一个多记事的人,也很少记仇,一般来说,不论是什么事情,她都会当场还回去,很少吃亏。而在发泄过后,什么事情也便都过去了。
说起来,近日里,江湖之中最大的传言,便是关于一个红袍女子。
大家都说,不管在哪儿,只要看见身着红袍、五官艳丽的,甭管认没认错,都不要轻易招惹,若是惹上了,能躲就躲,不能躲了,也尽力躲。
在这种难得安定的地方飘**,为了理想、为了实现自己抱负的人不是没有,但更多的还是为名为利。在那些人里边,连为了自己立场的人都少。而对于他们来说,追逐的东西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还是这条命啊。
鲜血如水柱般从他的断腕间喷涌出来,溅得周边全是。
然而,原先还站在他前方的两个人却在烟雾漫起之后消失不见了。
大抵是这样的场面叫人太过震撼,于是,大家理所应当便忽略了他们是从哪里消失又是怎样离开的这件事情。
那汉子或许是精神极度崩溃,身手比平时矫健了不知道多少倍,但不管他再怎么快,以燕绥之的身手和反应,也是足够将他拦下的。坏就坏在他在去拦的同时,下意识唤出一声来提醒她。
花兮回头,在明白发生了什么之前,她只愣愣地看见那汉子举起的利刃和扑向她的燕绥之,在那一刻,花兮的心底猛地一紧,她赶忙扯住他的袖子想把他拉开,也忘记讲些什么话。
只是,燕绥之平素顺着她,这下却固执得惊人,眼见着挣脱不开,居然顺着她的力道,抱着她转了个圈。这一下子,即便反应再怎么快,时间却也被耽误了。
这样的执拗,在她尚未当上魔君的时候,便已经在心底生根,而到了现在,已经发展成了连沾个字都能影响到她的地步了。
花兮不知道这样好是不好,她也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更不打算改。这个世界上,她在乎的东西不多,能够让她为之拼命的便更少了。
其实不是没有人对她这个行为有异议的,只是那些人从不敢说,背地里不敢,当面更不敢。毕竟只要牵及于此,花兮便连异族妖兽都能斩杀,那些人又算得了什么?还有什么好让她害怕的呢?为了这样一桩事情去触她的霉头,实在不划算。
呵,果真,他这么多年,或低头哈腰,或耀武扬威,好不容易混到了现在,却还是一句话都不能说,连个屁都算不上。
看见燕绥之的反应,花兮心里的气终于也消了一些。
她哼了一声,发泄完毕,转头便走。
“我没打算杀你,可教训还是应该给的。不然,你怎么能记得住,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呢?”
花兮难得笑得纯良,可也就是这般机灵的模样,看在周围人的眼里,却是比之前更加叫人心惊。
“你讲呢,是不是这个道理?”她转向燕绥之。
“哟,你?”花兮瞧见他的样子,眼底透出几分轻蔑,“也不知道该说你的胆子大还是小。说你不错呢,趴在这儿哆嗦的样子,又叫人碍眼;说你诚实呢,你这又好像不是想说这个话的……”
汉子恢复几分理智,他看着花兮脸色,心下思量,觉得在这样的情况下,实实在在招了,后果应该比打死不认要好些,于是稍微给自己壮了壮胆。
他低着头:“是是是,是我。但我那句话是无心的,姑娘,姑奶奶,姑奶奶饶命啊……”
她低低笑了一声:“呵,这句话谁说的?”
在这样的情境下,汉子早醒了酒意,也失了原先意气,哪里敢回答什么?
他打小就自个儿在外边漂,听过不少事情,真正见过的却没有几桩。他知道这个世道是什么模样,也清楚自己具体几斤几两。因为善于察言观色,所以,即便没本事,混得却还不错,欺善怕恶惯了,也就有了几分奢气。
2.
嘴角微勾,花兮捻了捻指尖被溅上的酒水,继而把手往边上一扬。还没讲话,少年便极其自然地帮她擦拭干净,眉宇之中甚至带着几分温柔。
这一幕,让汉子看得心凉。
现在还留在这里的人,大多都是看热闹的,并不稀奇。只是,小二哥下意识就觉得,这位公子应该不是个喜欢看热闹的,这实在同他周身气质不搭。
他半晌不晓得该回什么,又觉得不回答似乎不大尊重,于是支支吾吾:“那……”
“你不是要出去吗,去吧,不必管我,我站站就走。”
在他的理解里,那位小弟子被掳过去,应当与她很不对付才对。可此时,那小弟子盯着他的眼神与对她的态度……这少年分明是站在那女魔头那边的啊!
这时候,店小二觉得好像要出事,心里发怵,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想去街角叫老板回来,却在门口撞见一个男子。那男子玄衣墨发,眉眼深邃,气质温和,只是,唇边那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又偏生带着点儿危险的意味。
常年干着这份活,小二哥最是会看人。
这种变化,在他们遇见走水的村落之后,出现得更为频繁。
虽然不知道她那日是怎么了,但燕绥之心想,她那日应该是在他到来之前碰见了些什么他所不知道的事情。那一夜的花兮,实在有些反常。
燕绥之摇了摇头,不再想过去的那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