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瑾从袖中取出藕荷锦帕,将云想衣半拢入怀,轻轻贴着她的面颊问道“想衣妹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云伯伯怎么会无故离世的?叶裳去哪了?”
云想衣嗫嚅道:“我到后山就被烟雨楼杀手袭击了,幸得惊羽师兄和裳郎搭救才得以无恙,裳郎去追那名杀手至今未归。凌师兄去后山请父亲下山主持婚礼,谁知道父亲刚从闭关室中出来,就被埋伏许久的烟雨楼杀手袭击了,虽然杀手被凌师兄他们消灭了,但是父亲已经坠落山崖不幸身亡了。”
慕容瑾拍打着云想衣的背,竭力安抚她的情绪,自己不禁也泫然欲泣道:“那叶裳呢,他去了哪里?”
竹梯在四面架起,高悬的喜绸被依次取下。厅堂里的红烛被悲伤的白烛所取代,博山炉工整地摆放于云子安的画像之下,叶惊羽将早已引燃的一束线香插入其中,失声痛哭后将灵牌供奉其上,而后长跪蒲团之上重重叩首。
雷千仞快步而进,看清了牌位上的字眼:掌门恩师云子安之灵位。
他反手爱抚着铁匣,心中乐开了花。而后假作真心劝慰状,强行从眼角挤出了几滴泪道:“叶贤侄,云掌门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雷千仞面色涨红,听闻此句后手掌猛然发力,水晶樽碎裂成片落下,他目空一切道:“云子翼早已如这水晶樽一般了,我从来不相信死人的话,更不相信所谓的命运。”
这一句话在两人之间心照不宣,只是谁都不愿意再提起:殁是一个诅咒,谁都不要开启它。
夜色中忽而有惊雷炸响,头顶上皎洁的月亮被铅垂的浓云遮住一半,天穹呈现朦胧的淡紫色。庄内传来钟鼓交击声,一群白鸽扑棱棱掠过。唐无邪环首远望,瞥见的一幕令他哑然失色。
雷千仞饮尽了杯中的酒话锋一转:“你难道忘了十几年前共工村的那场大火了吗?现在你看到九龙窠隐居的唐婉儿,心头难道没有一丝绞痛吗?也许我们当初就不该受这奸人蛊惑做下此事,可是我们现在只能在命运里挣扎,因为已经不能回头了。所以既然行了恶事,还不如索性拼一把玉石俱焚。”
翻花绳从手间滑落,唐无邪按了按眉头:“老雷,十几年来唐门和霹雳堂一直互相提携。可是共工村的事我一直忘记不了。芭蕉林外的漫天火光,那无尽的尸骸,这些东西只要映入我的脑海,我就会情不自禁地颤抖。”
雷千仞又斟了一杯酒,轻轻吹散泛起的绿蚁浮沫道:“这么多年了你我都是同命相怜,当年云子翼还在世的时候,我们都想要争夺他傲视群雄的位置,谁知道当他真正死去的时候,给予我们的却并不是无上的荣光,而是受人摆布的噩梦。”
“千仞,这些年来我们一直是最好的伙伴,你为什么要和烟雨楼狼狈为奸对我下杀手?”云子安仗剑在手,目光充满了责备。
“伙伴?你也配用这个词吗?”雷千仞握紧身间的火云金环,手心玄色珠子光华炫目,“你不要忘了,你是一个连姓名都是虚假的阴毒小人。”
云子安放声朗笑:“雷千仞你知道吗,因为这句话你今天就会死在这里。”
“云子安你居然没死!”雷千仞震惊之余冷汗涔涔而下:“云掌门诶你这玩笑开得可太过火了,武林同仁已经开始祭拜你了,你该如何收场诶。”
“我想咱们说话不用绕圈子了,把蝰蛇给你的铁匣交出来就好,我可以既往不咎。”云子安搓着掌中的两枚核桃,“你应该明白,这些年来,我一直把你和无邪当做我的左膀右臂,绝不会轻易动你们的。”
“云子安,我真的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蝰蛇是谁?”雷千仞双手在身上假意摸索,“你自己看看,我身上根本没有你说的东西。”
雷千仞觉得这一刻兴奋地简直想要手舞足蹈,他强行按捺住心头的狂喜,尾随着叶惊羽穿过庄内的屋舍,看着,云檐下和回廊上遍布着白色的丧带,虬曲的树梢间都仿佛映景般盛开了朵朵白梅。
拐过假山,雷千仞望着叶惊羽掌中的灯笼浮想联翩,从灿烂如银的光辉里他看见了自己未来执掌武林的不可一世。清凛的夜风吹过他打了一个寒颤,环首背后的藏剑山庄华灯如昼,碎石路两侧光秃秃的杉树如一排排墓碑直冲向天,凄迷的月色此刻分外诡谲。
“惊羽,你怎么把我带到庄外来了,不是和你师娘商议丧礼吗?”雷千仞脱口而出。叶惊羽转过身来粲然而笑,面色说不出的诡异。空空的剑鞘中两只羽剑已安然如昨。
“雷前辈,师娘在听到这个噩耗后当场昏厥了,我和两位师兄弟商议之后,决定师父的葬礼还是应该请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辈来主持,我们未亡人必须把它办得风风光光,才能让师父在九泉之下得以安息。”
雷千仞老泪纵横道:“我与你师父几十年的交情,没想到他一世英名,最后竟然败在烟雨楼那些宵小的手里,这场葬礼我来主持义不容辞,之后霹雳堂定要会同藏剑,将烟雨楼一网打尽以报此大仇。”
慕容瑾说道:“云老前辈之于药王谷有大恩,当年明月宫袭击药王谷,还是云老前辈力挽狂澜,我理当一同前去。”
藏剑山庄内,雷千仞的右手摸了摸腰眼上的铁匣,而后他闻了闻左手中景泰蓝的鼻烟壶,得意的搔了搔鼻头。
如果他所料不错的话,蝰蛇现在应该已经在后山绝顶上将云子安的头颅斩下,席卷而来的杏黄潮水将青翠的竹海漫灌,蝰蛇也会死于非命。而自己手中的的筹码很快会让自己独步武林。不过时至今日铁匣中的内容还是晦暗不明。云子翼当年留在其中的,真的会是传说中的殁剑诀吗?
雷千仞漫步在回廊里,他望着纸醉金迷的宾客喟然长叹:“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们还沉溺在声色犬马中,若不是老夫我现在高瞻远瞩,你们日后都是覆巢下的碎卵了。”
“他和凌师弟在后山负责警戒,这件事情对娘亲的伤害实在是太大了,让我们娘俩以后可怎么活诶。”云想衣将头埋进了慕容瑾的胸口。
叶惊羽一边佯装嚎啕大哭,一边在雷千仞身侧摸索,他终于触到了那只狭长的铁匣,耳畔又回响起了云子安临行前的话语:“惊羽,你回到山庄一切按照计划行事,先要确认殁的铁匣是否确实在雷千仞身上。”
此时此刻他觉得仿佛有蜜糖从舌尖滑到了胃里。他抬起头望着雷千仞脸上欲笑还哭的神态隐隐有一种错觉,似乎脸颊上所有的泪,都是提前为这个虎背熊腰的男子而流的。
叶惊羽站起身来,前襟已经湿漉漉一片。他抱紧了雷千仞抽噎道:“雷前辈,师父他,师父他在后山被人害死了。”
满堂的武林人士交头接耳起来:“藏剑这场婚礼新人迟迟不到,现在掌门云子安居然死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新郎未到,新娘哭成了个泪人,老泰山还死了,这婚礼未免也太晦气了。”
叶惊羽头上裹着长长的孝带,身穿白色苎麻衫,身后的剑鞘空空如也。他神色凄苦地踏入中庭的喜堂,拭着眼角的泪水。
他的身后出现了越来越多的藏剑弟子,一样的装束皆抱头痛哭。身侧华丽的剑鞘上都扎上了蜡白纸花,在风中摇曳着。
云想衣一袭月白长裙,拖着长长的白麻披帛,将硕大的奠字盖在了喜纸上面,而后哽咽道:“诸位宾客,今天的婚礼不能举行了,因为我爹他去世了!”话语尽头已是悲痛欲绝。
唐无邪指着雷千仞腰眼上的铁匣,他的声音充满迷惑:“当年云子翼至死不愿说出的秘密现在就在这里,我真的不明白,他当年留下的秘密究竟是什么?除了消失的殁剑诀还会有什么呢?婉儿曾经托我在唐门密室内封存过一物,言及乃是黑水城留下的余毒,万万不可打开,也许这个铁匣可以告诉我们那一年他们在黑水镇究竟经历了什么。”
雷千仞晃了晃脑袋:“太久了,我根本不愿意再想起当年的事情。烟雨楼告诉我说这里面是云子翼留下的殁剑诀,我们只需要安静等待云子安的死讯,之后再联手吞并藏剑山庄就好。”他指了指铁匣,“到时候,你我二人共享这份剑诀,称霸武林。”
唐无邪怅然道:“老雷,你还记得云子翼在饮下毒酒前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吗?”
“惊羽,把他腰眼上的铁匣夺下来。”
叶惊羽展身而起的瞬时,雷千仞面前的空地忽而炸开金光,浓稠的白烟熏得人睁不开双眼。
雷千仞踮起脚尖,踏着及膝高的长草飘摇而起,面前遽然有银色光弧流转,他强行扼住身体,剑锋不偏不倚削去了额前的一缕刘海。
“雷千仞,事到如今你还需要伪装吗?”叶惊羽撮口而鸣,杉树林后隐藏许久的人现出身来,数十名杏黄长衫目露凶光,将雷千仞围起来。
雷千仞倒吸了口冷气:“叶惊羽你这是做什么,我完全不懂你的意思。”
“我想我可以告诉你这是什么意思。”云子安一袭狐裘大氅,信步而出摘下风帽,冷峻的面容里目光如炬。
叶惊羽微微蹙眉道:“慕容谷主,还是烦劳你在此照看师妹和宾客吧,我们去去就来。”
“好啦好啦,想衣妹妹你不要再哭了,慕容姐姐在这一切坏事都会过去的。”慕容瑾将云想衣的头放在自己肩上,自言自语道:“桂花飘香的日子里好好的一场婚礼,生生被烟雨楼变成了丧礼。他们不除武林必将永无宁日。”她的嘴角翕动,恍惚之间似乎有笑容流转。
叶惊羽一抬手道:“前辈这边请,师娘在山庄后室应该已经醒了。”
“未必吧。”一个磁性嗓音在背后响起。唐无邪两只手覆着细密红绳,手指在绳结里勾展捻穿,活灵活现的一柄刀呈现出来。他继续说道:“藏剑山庄这些年在武林中的确是横行霸道,不过他们也消灭了匪寇流患,否则江湖也不会如现在这般安宁。”
“小唐,你毕竟还是年轻了点,这些年唐门和我霹雳堂是否从藏剑山庄手里捞到过一丝好处?他们独自尊大不说,更是将金银财宝都收于自己囊中。你从昆仑派的覆灭里,难道读不出一丝兔死狐悲的味道?”雷千仞说道。
唐无邪将花绳猛然一抖,灵巧拢排如轻抚丝弦,右手小指就势钩折,锋利的刀瞬时成了展鳍的鱼:“老雷,看见了吗?说不定前一刻还是伤人的刀刃,只是刹那间的微妙变化,就已经成了案板上楚楚可怜的活鱼。江湖纷争里我们只不过都是坪上随势摆布的棋子。若是谁想争做执牛耳者,只会第一个出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