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亲手将断邪刺进她身子……
当初亦是她,救了他。
十年前,他七岁,外出归途中,在一群黑衣杀手逼迫之下,纵身飞入悬崖,眼见将将落至一巨大旋涡中被激流卷走,突见一股水流从崖底旋涡中抽离而出,将他身子稳稳托在半空,醒来后便见一个琉璃般晶莹的小女孩在他身边盈盈的笑。
……修仙子弟,亦是如此斤斤计较?月初旬唇角不由抽了一抽。
还未来得及开门,只听“砰”的一声,门已被人狠狠推开,夜风裹了一帘雨幕席卷而来。
北宫沐风一脸苍白,披了一身雨水,滴滴答答落至地板,梦里幽幽,眉间楚楚。
一件事,又一件事。
云伤两手一摊,出尔反尔,表示并不信任她。
月初旬想了片刻,终于道:“云公子出身仙门,必不会让我做出伤天害理之事,既不伤人,又不害已,其他诸事,皆可休。”
“当真?”云伤后退两步,眯眼笑吟吟道。
“当真。”
“姑娘可知,死生有命?”
敛了神色,静默片刻,终于又叹一声,留了两封书信置于桌上,一封曰‘北宫亲启’,告知他‘小仙女’名曰水沉烟,是其义妹,居住金陵城富商之家水府,让他前去相寻,信上放着叠得方方正正的锦帕,一封上曰‘叹妙亲启’,为她安了妥当去处,这才一手抄了火珥放在肩上,掩门悄然离去。
待她身影消失在客栈拐角处,屋内突地升腾起一抹黑烟,隐约现出一黑色人影,唇角一枚六瓣玉簪花,灼灼生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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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时断崖下相救于危难之际那个琉璃般透明的小女孩,那个被他赠予锦帕有着十年之约的小女孩,原本便是她的义妹,水沉烟。
风雨已歇,斜月横挂高空,一如水波**漾轻洒入窗棂。
北宫沐风极为不舍,却也顾忌她伤势在身不便再多叨扰,取了断邪剑终于离去。
小仙女……我心中只有小仙女一人,他曾这样对她说。
原来,他心中真正住着一个人。
而这个人……果真是她么?
情之一字,她竟执念若此。
可是,她这一副丑陋容颜,连火珥都嫌弃三分,还有何可受清半夏所嫉恨?她和云伤本是同门,云伤于自己有相救之恩,怎可告知他真相让他陷入为难之境?
云伤沉吟了一下,终于什么都未说,转身离去。
月初旬却是一阵错愕,虽是双眼受伤看不清他眸中神采,但她直觉一团火焰从北宫眼中激射而出,火烧火燎的炙烤着她。
他此前从未如此注视过她,他惧她,怕她,躲避着她,敬畏着她,声声唤她“师姑”,如今这声“小仙女”却似用尽他一生深情与内疚。
月初旬只道他是因了方才那一剑而自责,轻声道:“北宫不必自责,那人本欲便是要加害于我。”
月初旬发觉不妥,身子早已朝后列了一列,伸直了双臂撑在床前,结结巴巴道:“你,你作甚……”
话未说完,只觉胸口一热,伤口生生裂开了去,布衾瞬间已被浸染成了红色。
月初旬疼的猛地倒吸一口凉气,脸色惨白,任由云伤为他止血,听他不停自责。
他不知方才那抹奇幻是梦还是现实,小小恩人并不说话,他不知晓她名字,便唤她‘小仙女’,离去之时从怀中取了一方母上大人亲手为他刺绣的瓷青湖色手帕,塞进她琉璃般透明的小手中,承诺十年后便来娶她。
岂料此后,变故频生,他四处寻了母上大人和她,一无所获。
如今,他心心念着的“小仙女”竟被他亲手所伤,无以复加的悲恸瞬时弥盖眼底。
他紧紧盯着月初旬,眸中闪着异样的光彩,唇角抖动,一翕一合好一阵子,终于开口唤她:“师姑……小仙女……”
结结巴巴着,不知如何开口,忽地伸长了手臂上前数步,只听云伤浅浅道:“月姑娘有伤在身。”
北宫沐风硬生生顿住,脸上莫名颓败。
思虑真是周全,云伤上下瞧她一眼,缓缓道:“你没把自己这一条命排除在外,如此不怕死?”
月初旬一怔,莞尔道:“小命一条,云公子想要,待我寻到家师,随时可取。”
云伤扭转头向外走去,浅浅道:“两次救命之恩,本公子记下了,日后想到了如何回报再来寻你要。”
他没明说,她却懂了,只是,他何故……何故要阻拦了她去寻师父?死生有命,她知,只是当初若非师父舍身相救,何来今日?如今师父有难,她也定要去寻了师父。
只是,这个男子有点……奇怪。
月初旬笑道:“我信生死,却不信命,除却……除却这两件事……”
即使他的‘小仙女’如今这么一副丑陋容颜,仍无半分嫌恶之心。
他曾对她说,师侄并非肤浅之人,果真并未扯谎。
傻小子,月初旬轻叹一声。
初见时莫名的熟稔……果真便不是梦么?
北宫沐风一步踏入床前,半蹲床侧,一把握了她手,隐着几分焦灼:“小仙女,你不识得我了么?”说着,从怀中掏出那丝手帕,映了烛光瞧去,一角流苏边缘隐隐绣有暗纹,是一个“沐”字,一如蛟龙飞天的小篆。
北宫沐风眉目浸着欢喜,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清冽声音含了一醉翩翩,一念恋恋,听在月初旬耳中却似是带了针刺,惶惶瑟瑟一直从耳郭刺穿心肺,酸涩盈眸。
月初旬见北宫沐风仍呆呆的立在那里,盯着床尾那柄断邪剑瞧,眼里盈满了笑意,话中却是冷冷的揶揄:“怎么,吓傻了?没见过血?还堂堂一介捉妖师呢。”
“小仙女。”他仍唤她小仙女。
月初旬皱了眉,不解道:“傻小子,你惹了风寒么?师姑这般模样此生怕是与仙女无缘……”话未说完,却是一怔。
云伤身子一顿,淡漠的声音不含丝毫情感:“月姑娘知晓黑影人身份?”
月初旬知他有颗七窍玲珑心,聪慧清透,嗫喏了一下,淡淡道:“天色晦暗,我并未瞧的清楚。”
被清半夏所伤,她毫无怨言,只要能救师父,火山刀海又有何惧,只是没料到清半夏出尔反尔罢了,更是没料到她堂堂清凉山弟子竟不顾门规施于毒雾欲毁去她双目。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明知他是在同她开玩笑,仍是不由要挡上一挡,竟是如此不喜他的靠近么?
月初旬见他眉眼含了几分紧张,又似隐了几分怒气,只觉莫名其妙的很,怔了一怔,忽地笑了,道:“除却这件事,公子万事可提,必会扑汤蹈火,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