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二开门,风雪卷入了房间,寒气逼人。
他四下张望着,没有看到人。正要关门回屋时,他听到了一个微弱的女声,“救,救命。”
二
师父给陈二留下了房屋两间,挖玉工具一套,和一些并不值钱的原石。三年来,师父并没有教给陈二真正的挖玉,识玉的本事,只是一直把他当作免费的劳动力使唤罢了。好在陈二借着平日里自己的细心观察,多多少少也算摸着了一些门路。次年开春,他就携着师父留下的工具,独自一人进山寻玉去了。
昆仑山下喀拉喀什河,玉龙喀什河等流域古来就是于阗玉之产地。早年间,当地人常聚此捞玉,不少上好的籽玉皆出于此。而今官府介入,很多明面上的山矿河流都已经被垄断开采。绝大部分的当地挖玉人也都被官方雇佣。那些隐于民间的有经验的挖玉人往往自有一套寻玉的独门秘诀。他们行踪神秘,神龙见首不见尾。这一切,为的就是要避免自己掌握的玉脉泄露,从而导致他人来与自己争财。陈二不知道师父是否也和他们一样,藏着一个只有他本人才知道的玉脉。不论如何,师父已逝,现在的他一切都只能靠自己了。
逝者如斯,不舍昼夜。挖玉人陈二时运不济,十五年来只得了一些碎玉聊以度日。直到一个月前,他终于挖得了一方宝玉。望着这方美轮美奂的羊脂玉,陈二想起这许多年来独自一人遭遇的诸多困苦,悲从中来,才失声痛哭。
拿着玉的人,叫陈二,看玉看哭的人,也是陈二。
陈二是一个月前在昆仑山下的一条古河床中挖到这方宝玉的。他本来以为,今年又得是一无所获的一年了。没想到,这一次他终于时来运转。
陈二是惠安人,他是十五年前跟着师父来到于阗的。十五年前,他十二岁。那年父亲告诉他,为了供哥哥考取功名,排行老二的他得自己出门谋生了。陈二心里明白,自己脑子慢,说话还结巴,在家里,只能成为父亲的负担。他二话没说,当晚就收拾了几件衣服,离开了家。
“对不起对不起陈二,”张三被几个人架了进来,“我喝多了,逛窑子的时候,说,说露了小七的事。”
“你以为你能逃到哪里?”库尔班说着回鹘话,慢悠悠地走了进来。他径直走到陈二面前,伸手就要揪小七的头发。
陈二一把推开了他,库尔班退后了一步,愤怒地看着陈二。他朝身后招了招手,一个面皮蜡黄,身材清瘦的手下走到了前面。库尔班对着他叽里咕噜说了一堆。
一
陈二
一只红褐色的小火在油灯上燃烧着,光亮微弱。近灯处,两只黝黑短粗的手指夹着一块白玉。此玉宽约一寸,高约两寸,呈瓜子型。除瓜尖儿处有两分左右的亮褐色皮子外,身白如凝脂,无有瑕疵。
陈二突然握住了小七的手,“小……小七,你嫌弃我吗?”
“当然不嫌弃呀。”
“那你跟……跟我好吗?我……我带你回……回家。”陈二眼神笃定,异常认真地说道。
“对对,我……我也想……衣……衣锦还乡。”
“嗯,有志气。你一定可以的。”小七认真地鼓励他。
“你看……”陈二掏出了那块瓜子形状的玉石,“这么多……多年,我挖玉,一直没……没得着宝贝,但是前不久……老天爷可……可怜我,总算让我挖……挖到了,挖到了这个东西。”
“对……对……对……我哥哥当年就……就是这么念……念给我听的。”陈二欢喜地说道。
“你哥哥?那你怎么一个人到这大西北来了?”小七不明白地问道。
“嘿嘿……我小……小时候……傻,傻……啥活都不……不会干。家……家里穷,我妈,妈妈又……又死得早,我爸……我爸要供哥哥,考……考状元……我怕自己拖累……他……他们,就一个人……离……离开家了。”陈二摸着脑袋,嘿嘿笑着。
“啊……大……大点的石子两……两百多块,小……小的也……一……一百多块。”陈二天真地说着。
“你为什么要砌这样一座小房子啊?”
“我……我想回……回去,回泉……泉州老家,在海边……盖……盖一座酒楼,就像……像这样,名……名字我都想好……了。”
那日,小七穿着陈二的宽大衣服刚刚起来,便看到了他正小心翼翼地把一直放在屋角石座上的一件物事摆到了桌子上。
陈二揭开黑布,竟是一座小巧可爱的石房子,她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
“酒……酒楼。”他偏着方方正正的大脑袋,故作神秘地说道。
在蒋老头和老和尚的陪同下,小七把陈二和他师父的遗骨安顿在了匝合村的义庄之中。
回到蒋家,已是晌午,小七一直抱着那半座破碎的小石房子发呆。
此时,老和尚走了过来,“姑娘,和尚有两个疑问。”
库尔班老爷
小七得了陈二施救,在他家中安定了下来。
陈二只有两间房,一张炕。碍于男女有别,他本坚持小七睡炕,自己在厨房将就。但是对于自小在妓院长大的小七而言,男女之间也不过就那点事。陈二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自己睡着他的炕,又岂有让他受冻的道理,她连拉带扯硬是让陈二与自己共睡一床。出乎小七意料的是,陈二这人老实,两人虽然同床共眠,他却从未有半点逾越。这让小七着实对他刮目相看。
哭罢,陈二又突然哈哈笑了出来。他看了一眼屋角,昏暗处磨得光滑平整的矮石座上搁置着一件物什。这是陈二朝思暮想的隐秘心事,被他用黑布遮盖了起来。他起身过去,正要掀开黑布,听到了窗外的奇怪人声。
“谁,谁?”陈二把玉收到怀中,警惕地问道。
他慢步移到门口,“张……张三?是……是……是你吗?”张三是两年前和陈二认识的,也是个独门独户的挖玉人。陈二挖到这方羊脂玉的事情,张三也知道。
离开惠安小渔村后,陈二去了泉州府。在那里他遇到了正在兜售于阗玉石的师父,当然,那时候陈二还不知道师父会收留他。他只是饿得发晕,走不动路了,才倒在了师父的摊前。师父好心,给他买了吃食,问过情况后,便决定收留他。师父收留陈二,倒也并不是因为他看出了陈二的天赋之类,而仅仅是因为,说话结结巴巴的陈二,看起来,够老实,师父打算用他做个小帮手。由此,陈二跟着师父来到昆仑山下,成为了一名挖玉人。
来到于阗的第三年,陈二跟着师父进山寻玉,途经戈壁时,遇到了沙尘暴。当时狂风呼啸,沙尘漫天,飞沙走石如恶龙一般黑压压侵袭而来。戈壁滩上,目之所及皆荒凉,师徒二人无处藏身,只得伏地躲避。暴风席卷而过时,陈二被乱石砸晕了过去。待他醒来,已不知过了多久,他只发觉自己头晕目眩,口鼻中也满是沙石。他吐了一口痰,才发觉自己牙舌出血,全身上下亦都隐隐作痛。他翻身坐在地上,愣愣地发着呆。等他终于缓过劲,才发现,师父不见了。
约莫半年后,陈二才在数十里外的沙漠边缘找到了师父的遗体。彼时尸体已经被暴晒成了干尸,面目恐怖。他从干尸身上早已破烂不堪的背袋里翻到了刻有师父名字的铁锹,这才确认了身份。师父是鳏夫,也没有任何亲戚。陈二把尸体带回后,便遵循当地人的风俗为其办了土葬。
一双眼睛,一双发亮的眼睛,正充满感情地凝视着这块传说中的羊脂玉。
“啊啊啊呜呜呜啊啊啊呜呜!”
房间里突然响起了一个男人粗犷无比的嚎啕。
他话刚说完,小七却早已哭成了泪人,“陈二,你,你不嫌弃我吗?”
陈二还没回答,屋外却突然传来了嘈杂的人声。
哐当一声,门被撞开,七八个回鹘人闯进了房间,陈二赶忙把小七护在身后。
“陈二,这个足够你开一个酒楼了。”小七在风月场见过不少宝贝,一眼就看出这玉价值不菲。
“是……是呀,我……我打算过……过了这个冬天,就……就回家。”陈二若有所思地停了一会,又说道,“小七,你……你家人呢?”
“我没有家人。我妈是一个妓女,在我之前,她怀过六个孩子。六个,都被她打掉了。怀我的时候,她怕自己作孽太深,就打算把我生下来。谁知道,生我的时候难产,刚把我生下她就死了。所以我从小就是在妓院长大的,她们也懒得给我起名字,就叫我小七,十三岁的时候,鸨母就让我接客了……”
“那你想家吗?”小七黯然道,她羡慕陈二,至少他还有一个家。
“想……天天都想,哥哥……哥哥聪明,现在可能都……都考上状……状元,当……大,大官了。”陈二顿了顿,“有一个词叫……衣……衣襟……”他挠着脑袋找不到词了。
“你说的,是衣锦还乡吗?”小七猜测道。
“叫啥?”小七看着他。
“‘寄蜉蝣’。”
“寄蜉蝣?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酒楼?用石头盖的酒楼?”小七半蹲着,瞪大眼睛看着这座小房子。
“对。我们那的房……房子……都是用石……石头盖的,盖……盖在海边。”陈二也陪她蹲下,欣赏着自己的作品。
“好精致啊。”小七感叹道。
“老英雄请讲。”小七正了正身子说道。
“第一个,那些土匪劫了为何劫了你们还杀了陈二?第二,你为何独独对这座小石房子如此珍爱?”
小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对老和尚讲述起了他和陈二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