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道求空三十年,他以为他空了,可他现在才明白,所有的这一切都不及儿子的一面。
人本就因至情而生,却因为怕被至情而伤,于是便去翦灭自己的情欲,去忘情,去求空,还有比这更可笑的吗?
他想到了这里,淡淡的笑了,又回头看了一眼散在宝月阁中各个角落里的念珠,咬破食指,用血在青石地板上书写了八个大字,然后安静的闭上了双眼。
“寺里不许僧人种花,我在山下放鹤池边种了十数枝梅花,你去帮我折几枝来吧,我想看看。”
“现在?”玉猗不禁有些诧异。
“就现在,我现在高兴,现在就想看。”
玉猗突然大叫了一声,用尽全力张开双臂抱住父亲,抱的那么紧,就像是想要将父亲揉进自己怀里一样。他的泪水不断的流下,似是他那久藏在心涧中的那块冰封已久的泪泉融化了,渐渐汹涌澎湃成了江海。
被打湿了的衣领的空闻哭的更凶,他们就这样互相抱着头痛哭。
良久,两人终于止住了哭势。
那颗舍利在他掌中片刻便消散了,化作金光粉碎在阳光下,宛如破碎的佛像,明灿灿的黄,明灿灿的晃。
“爹,你放心的去吧,我会好好活着的。”
(本章所引小词,出自王国维《浣溪沙 山寺微茫背夕曛》,“一切有情,皆无挂碍”八字偈乃一代情僧诗僧苏曼殊临终所书。)
“什么?!”老僧立时一惊,丢下扫帚,一把推开玉猗,冲进了宝月阁。
于是这清幽的古寺变得喧闹起来。
等到嚷嚷了一个时辰,水陆大法会终于操办了起来,钟啊,钵啊,铙啊,钹啊错杂的响了起来。清凉寺许是破落太久了,超度生魂这看家混饭的把式都忘的差不多了,草草念了几遍地藏菩萨本愿经和往生咒,便要起火焚掉空闻的色壳子。
这便是世道,生生不已。
玉猗三十二年来第一次学会了发自内心的笑。
真好。
月夜下,雪地上,两人就这么相对无言的坐着,互相看着对方的脸。
那两张脸,一张是和尚的脸,一张是剑客的脸。
一张脸上挂着弯的往下垂的眉,下面是一双似是干涸的泉的眼,一张脸上挑着兀傲的眉锋,生着一双星芒璨璨的眼。
突然有大喜悦自心底涌出,仿佛莲花内化生的智者在朝他微笑。
他踏出阁,岚气正一点一点的自远岫群壑间舒展,更杳远处是一片云海,云海上,是一枚红彤彤光耀十方的喷薄红日,万里云海,全由碎金铺就。
是啊,风雪已停,太阳就要出来了啊。
他觉得父亲这样走的很安详。
岑寂
万籁俱息
父子初识,便又天人永隔。
他跪在父亲面前,一膝一膝的蹭着靠近父亲的遗体,用双手捧起了父亲的脸庞。
他看到父亲唇角淡淡的笑。
晶莹莹的白雪在“噌噌噌”的微声中,自他的脚下向后掠过,他觉得他的脚步从没有过像今夜这样轻快。
“呼呼呼”他大口的喘着气,从千丈高的五台山上奔下,再奔到这放鹤池边,他只用了一刻钟。
然而他站在这放鹤池边放眼四望,哪里有半朵梅花?
但他偏又不死心,他的心中还存着那一份小小的侥幸的念头,渴望着自己的妻儿没有死,渴望着再见的一天。
但他却再不敢去寻觅了,他怕那种寻觅不到的绝望,他更怕自己寻到了妻儿确确实实的死讯,让自己更彻底的再痛一次。于是他便逃避到了这空门之中,用那一点未被自己戳破的侥幸念头支撑着自己活下来。
于是那一点微小而坚定的执念在他心中死死的扎下根来,硬撑着他又多活了三十年。
空闻又点了点头。
“我第一次上清凉寺你就认出我了,然后一直跟着我?”
空闻又点了点头。
念珠崩散之日,便是老僧圆寂之时。
空闻是听过这句谶言的,即便没有这句谶言,他也是活不到了天亮的。
三十年前,他看着烽火中的白柳村,已经觉得生无可恋。
玉猗心中虽有疑问,却还是转身下了清凉寺,直奔放鹤池而去。
“傻孩子啊”空闻看着玉猗离去的背影轻笑,“放鹤池边哪有什么梅花啊。”
他转过身去,走回到宝月阁中,盘坐了下来。
空闻转头看了一眼散落在宝月阁中的念珠,忽然道:“你还记得家里的梅花吗?”
家乡的梅花?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在那个白柳村的粗瓦屋的竹篱笆内,总是种满了梅花,母亲对自己说过的,说是你爹喜欢梅花,种了这么一大片梅花,说不定光香气就把你爹引回来了呢。
“记得”
一张脸上已满是皱褶枯槁萧飒一览无余,一张脸上虽然额头眼角已见条纹却犹自努力维持着年轻时的英朗。
分明是全无相似的两张脸,却在那全无相似之中透出一点相似来。
相似的哀痛,相似的悲凉,相似的沧桑,相似的……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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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臾,玉猗听到身后群僧一阵哗噪,争相呼道“舍利!舍利!”。
他转过身来,只见大火之中一颗圆陀陀光烁烁的珠子飞了出来,径直落到自己掌中。
他本能的想要攥紧,然而终究还是缓缓的摊开了手掌。
他在这里立了良久,终于有沙弥靠了过来。
那扫地的老僧最先警觉,“敢问施主在宝月阁前何事?”
他双手合十还了一礼,“空闻大师,圆寂了。”
冬天很快就要过去了,春风即将吹拂大地,万物都将会生发,群山远岫都将被娇红怒绿铺满。
生生不已。
哪怕有千百人死去,第二日仍有千百人诞生。
直到他被那一声钟惊醒。
那是清凉寺的晨钟。
他睁了睁眼睑,看到阳光透过窗棂,温暖的洒了下来,照在那八个大字上。
他又看到青石地板上,父亲用血书写的八个字,“一切有情,皆无挂碍。”
他看了良久,竟也痴痴的笑。
宝月阁外满月的清光还在温柔的洒落。
他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紧接着是一股巨大的恐惧,他的双腿都忍不住战栗起来。他立刻转身,疯了也似的向山上狂奔而去。
等到他蛮横的踹开寺门,连跌带撞的奔进宝月阁时,终于看见了那尘世间最悲惨的一幕。
死别。
现在那一点执念散了,他也就可以离开这人世了。
他很满足。
五台山下,玉猗还在施展轻功急速的奔向放鹤池。他急切的想让父亲看到梅花,他真的想要看到父亲的笑容。他不想让他们之间只能抱头痛哭,他想要他们一起开怀大笑。
“那为什么后来跟丢了?”
空闻长叹了一口气,“我与慧光是多年深交,那日送你入少室后山后,我在少林寺盘桓了三日,恰巧申屠决来访,慧光不知他来意,请我旁听,待我出了大雄宝殿,你已不见了踪影。”
“是这样嘛”玉猗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