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流星拖着长长的尾焰划过天穹,一拨又一拨,仿佛是神的长发在飞扬。
所有的生灵都在舞蹈,风声就是他们的歌谣。
万物生长。
无上无下,无左无右,无边无尽,无任何度量之绳墨的一片虚无中,萧祈云听到了这一声直叩心魂的问讯。
他不曾回答,因为他已呆滞。
只见一片青蒙蒙与黑沉沉之间,纯粹至极的白光乍放。
此刻,在萧祈云的眼中,扶桑树,太昊城都变的虚幻不真起来,仿佛水中的泡影,稍加一指便要破碎。
萧祈云突然惊慌了起来,他活了三百年突然有了一种被天地遗弃的错觉,扶桑树和太昊城扭曲着身影,幻化为光怪陆离的模样。一切都在描画着那惊心动魄的诡异的美。
然而那种美,似乎与他并不陌生,似乎本与他偕生,却被某种不知名的东西遮盖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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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提律说,唯有身具人与妖两族之血者,才有可能拔出斩刃,将斩刃变成王者之刃。而妖族或人族若强行拔出,斩刃便将变为屠戮之刃,挑起万灵浩劫,无支祁大王便是前车之鉴。
我们把血都给你,拔出这把刀!
回想起这句话,萧祈云不由得热血激昂,他大喝一声,拼尽全力跃起,双手握住了那离祭坛足有十丈高的刀柄。
天穹之中,两尊高逾百丈的身影激烈的对撞,一个头生双角,白发如雪,披一袭黑袍,挥舞着一柄苍黑巨斧,另一个浑身是金黄的毛发,状类猿猴,手中一把血红色的长刀。
“想必这就是当年太昊城破时的模样吧”萧祈云心想。
他抬头来,看向了那只毛发金黄的古猿,“这便是亘古第一大妖无支祁吗?”
灰蒙蒙的天宇下,这宫阙也不知铺展几千里,根本望不到尽头。
萧祈云看着看着,突然觉得这景象极其眼熟,半晌才明白过来,这竟是太昊城,三千年前的太昊城。
而自己刚刚所站的地方,正是一方五色石坛,上面安放着神荼鼎。
“我身上冤魂千万,你此刻言之凿凿,握刀之后,焉知性情如何?”
“你待如何?”
萧祈云这一声问罢,突然便听不到了回音。
“然后呢?”那道声音追问。
“然后?”萧祈云登时被问住了,他实是不曾想过拔出斩刃之后的事。
“神兵在手,你大可小视天下,纵横大荒,南面称孤。”
煌煌十日自虚无中跳出,十二个月亮接踵而来,有彗星光大如斗,于青天横坠,有沧海若一泓积泉,一脚溅破……
有大地升沉,有星辰陨落如雨,有群龙血号,有鸾凤凄唳,有山崩海啸,有天穹变为血色,有巨眸横亘大荒,有大鱼迎风一跃化而为鸟,有巨木迎风生长捅破穹霄……
来自洪荒远古的威压,吼叫着,张扬着,一下下槌击着萧祈云的心灵,似是不槌破誓不罢休。
不只是他,城中残余的两百余妖类,木妖也好,兽妖也好,全都向他献出了生命。
他身上于是便背负了两百条妖族的性命,背负了妖族最后的希望。
他们一直在等一个契机,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契机,为了能抓住那个契机,他们不愿让自己的妖元在漫长到没有尽头的等待中耗尽,于是将所有的妖元全都压入紫血藤之中,这样,等到了那一天到来,他们便可以将满溢着他们妖元的紫血藤交给他,为妖族的复苏,多挣一丝希望。
萧祈云看着这番因无限生机而雄壮的景象,只觉自身微若埃尘。
“你见过万灵哭泣的模样吗?”
萧祈云猛的一惊,只见眼前已全变了模样。
那一片茫茫的巍峨的青草身影像夸父一样挺直了身躯,交错着千千万万片嫩叶去托举那一轮盛满了炽热金汤的巨盘。
每一滴露珠上都倒影着太阳!
青草之上,是咔咔咔咔骨节伸展有若雷鸣的巨树,和踊跃如山的古兽。
他的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婴儿啼哭时的悸动,不是耳闻他人的哭声,而是自己在哭,是那种新升婴儿离开母体后,自心中涌出的最纯净的喜悦。
仿佛就在那一瞬,明珠被缓缓擦亮,一直被压抑着的什么一脚踏破了混沌。
“你见过天地最初的模样吗?”
“轰——”仿佛沉睡了千百载的古兽于此刻苏醒,斩刃之上无数浮尘一瞬之间尽被莫名巨力**去,整个太昊城似乎都抖落三千年辰光的重量,吐出了一口压了太久太久的长息。
“你来了。”
那声音疲惫之中又带着些许欣慰,仿佛与他是一声暌违已久的故人。
他话音刚落,那古猿突然扭过头来,死死的盯住了他,那对猿目无比狰狞,满布血丝的惨白眼球直欲决眦而出。
“吼——”那妖猴对着他咆哮。
在那磅礴的魔音之下,萧祈云神志立时被夺,一股撕裂的痛楚传来,他恍惚觉得自己被从躯壳之中抽离了出来。
雕满颜色的古城更见瑰丽。
然而城中所有的人都在奔逃,拖着暗红色尾焰的流火从天而降,将一座座宫阙摧毁。
狂暴的喊杀声传来……
他身周的景象突然急剧变幻,像是乌墨,石青,靛蓝,朱砂等等颜料全都被造化一股脑儿泼在生宣之上,而所有的颜料全都被赋予了生命一般,缓缓流动着,蜷曲着,伸缩着,汇聚而成涡,疏宕而成河,似是在进行一种极痛苦却又极具生命力的嬗变。
他不由得心神沉溺于这三千奇彩之中。然而凌空一只巨手,已将他提了起来。
他向下看去,浩浩一大片瑰伟宫阙。
萧祈云轻笑,“现在的尘世早就不是大荒了。”
那道声音也轻笑,“即便千秋万代之后,人族也好,妖族也罢,拔我斩刃者,心中所执所念,也不过称王称孤一事。”
“我不是”
在这灭世的图卷下,那道声音缓缓道:
“天地伟力之下,羲皇,武帝,或是那些个妖王,都不过是沧海一粟。凡夫之力,即便强横至极亦不过嚣狂一世。你握刀之时,可曾想好拔出斩刃之后意欲何为?”
“我只不过是想完成那些妖族孑遗的遗愿,拔出斩刃,让这太昊城扶桑树重见天日。”萧祈云应道。
其实,如果他们留着这些妖元护体,即便只是略微减轻一点点痛楚,也是好的。然而他们不敢去浪费,他们只靠着血肉之躯与那开山斧残留下来的兵气硬抗,苦等着那个几乎不可能的契机。
此刻,看着眼前这把瑰伟的神兵,萧祈云突然觉得妖族所有的等待都是值得的,自己所经受的痛苦都是值得的。
不仅仅太昊城,扶桑树,就连这一把斩刃,都不该被埋没在这东海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