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猗有些不安的坐下,他虽然剑下亡魂无数,却从不曾亏欠酒家银子,当年因为手里没有银子,宁肯和朱七一起喝他家酿的广陵春,也不愿厚着脸皮去客栈。
也不知道朱七现在怎么样?
玉猗突然这样没来由的想到。
他顿了一顿,又道:“日头也不早了,也该找个地方吃饭了,你看这一家客栈如何?”
玉猗看了一眼他指的那家“凤髓记”,苦笑道:“大哥,我们哪里有钱?”
“哈哈哈哈,你小子就跟我走吧。”他说着便踏进了客栈门槛,“小二,两斤绿蚁酒。”
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
燕辞归、客尚淹留。
垂柳不萦裙带住,漫长是、系行舟。
青石铺就的街道不像北方雄城那样横平竖直,拥街的货郎贩夫早就把街界盖住了。今日正是初一,正是月旦集会的时节,人也就更比平常多了,熙攘的人声将那大街小巷也都嘈闹的婉约起来了。
玉猗不愿与众人挤在一起,看见旁边有条不甚拥挤的小巷,便引着皇甫嵩和妙雪转了进去。
行不多时,突然听到一阵绝妙歌声,音节婉转,哀情凄切,应是出于秦楼女子喉中。唱的正是梦窗居士名调《唐多令》,词曰:
看妙雪这副模样,玉猗心头也是一疼,他也不知如何安慰,一双手搓着象牙箸,不知如何是好。
他陡然发觉自己这一个多月来变的实在太多了。
月余之前,刀劈清凉寺佛像的暴戾刀客,似乎根本就不是他。
说着已经将那笋条送进口中了。
玉猗看他肃穆的表情,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却是妙雪先动箸了。
她只嚼了三数下,真珠般晶莹的泪珠便扑簌簌往下掉,先是低声抽泣,后来干脆一把扔了筷子,双手抱着脑袋放声大哭起来。
只见那碗里只是一汪澄碧见底的清汤,汤底垫着七片笋条,时有箬叶清香传入鼻窍,想来清汤应是加了箬叶熬出来的。
“湘妃翠竹,解珮沉江。呵呵,她生来喜竹,这一道菜用料最简,她却偏偏最喜欢,全都是因为汤底下那七片笋条啊。”
玉猗看他出神,忽又想到万花岛上竹林千顷,更有一座剖竹而成的翠筠楼,想来,都是为了她那娇妻吧。
皇甫嵩也不多话,抄起象牙箸便风卷残云扫了起来,在海上飘了十几日,天天只能生食腥鱼,此刻见了眼前这珍馐,哪里还忍得住。玉猗也是食指大动,正准备抄箸,眼里余光却瞥见妙雪扁着嘴,一动不动。
这小姑娘自母亲死后,一直都是这副闷闷不乐的模样,海上十几日,难得听她说一句话,捕来的鱼也很少吃,玉猗本以为他是嫌血腥,但此刻对着这满桌的珍馐,竟也连举箸的意思都没有。
“怎么了?”玉猗柔声问道。
湘妃解珮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阔别十五载,再次踏上这片故土,皇甫嵩真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不过玉猗也知道这皇甫嵩心地仁厚更胜于他,想来绝不会有恃艺凌人之举,只不知他是怎么打发这桌酒帐。
他抬头打量这客栈,只觉并不如何华贵,却颇为雅适。正当午时,店中食客正多,虽有劝酒之声,却不曾喧闹。
不多时酒菜便上来了,当真是翠瘦红肥,玉盘素鳞,五味八珍一时齐聚。
“好嘞,客官您还要什么下酒菜?”
“大哥……”玉猗还要阻拦,皇甫嵩却挥挥手拦住了他的话头,“菜就拣最好的上,把这张八仙桌摆满就行。”
“好嘞,您就请好吧。”
词调虽显直白,然而一气呵成,自然浑化,不饰词藻,全以深情动人,比起梦窗居士集中其他那些斑斓锦绣,高华如七宝楼台的词调,似是更胜一筹。
玉猗听闻此曲却是哀叹一声,“代北两河之地,早已是烽烟四起,饿殍遍野,这江南余杭,却仍是这般莺歌燕舞,纸醉金迷。”
皇甫嵩笑了笑,似是已从刚刚那种怅惘之中走了出来,笑道:“咱们在万花岛上,不也是偷安一隅?人活着,总该想些好的,愁苦事太多,管不过来的。”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
纵芭蕉、不雨也飕飕。
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
这番举动着实把店中一众食客吓了一大跳,众人目光纷纷聚在这一桌三人之上。
皇甫嵩“啪”的一声重重一拍筷子,众人赶忙扭过头去。
他抚了抚梨花带雨的女儿的秀发,“哭吧,哭出来就好受些了。”
他这番想来,忽然芷兰二字约摸也大有深意,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许是那聪明灵巧的九尾狐当初从屈子里得来的灵感,借这两字向那已有妻室的皇甫嵩表露爱意吧?
玉猗知道自己想远了,抬起头,却见皇甫嵩举箸在自己和妙雪的碗里各放了一片笋条,接着又在自己碗里也放了一片。
只见他一脸郑重道,“都尝尝吧,用高阳枣蜜饯浸了三个时辰的。”
妙雪长叹一口气,淡淡道:“我娘生前,若是也能吃到这番美味了就好了。”
“她也尝过”玉猗尚未开口,皇甫嵩已然接腔,只听他叹了一口气道,“当初我常带她来这凤髓记,她最爱的,便是这一道‘湘妃解珮’。”
经他这么一说,玉猗和妙雪都把目光投向了桌子中央那一青碧色大碗。
骑鲸驾海十余日,一行三人总算是到了余杭地界。
走进这余杭城,仍是那一派温润之意,西子湖这一尊天泉醇酒几千年浸下来,把这一座城都浸的醉意迷离。
时序深秋,骄杨细柳都早已落尽绿意,那青藓青苔却仍在那潮湿处点缀着墨绿。